伽蓝 4.28.2002. 于深圳景田         

 

  我用力地睁着眼睛,用力向前望。前面是黑色的山峦,也许我希望可以一直深入到那里面,可以忘却——我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知道再哭一次也是没有用的,再十次、百次、万次都没有用,我竭力忍住。不明白为什么人的眼泪那么多,花却可以不流泪。

  有一块很酸很酸的东西压在喉咙上,那一刻压得很紧,无法移动。好像动了一下,然后又压回去。它只是散散步,从来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就从这个酸的地方,无力象电流一样慢慢地渗透下去,从臂、从腹、从腿一直下去。我担心再下去我会站不住,那就没法再看到前面漆黑的山峦,我不知道眼睛离开这片黑还能不能坚持住。

  突然,心里疼了一下。很细很细的针扎的。昨天我还用这样的细针来缝纽扣,怎么这会儿来扎我了?又一下,很冷。突然身上就冷下来,只有眼前滚热。我不敢动,不敢用手去暖另一只手,不敢去扶无力的胳臂。

  我就这么用力望向前面无边的黑穹。好像很久,不过我知道那是我的错觉。然后心突然又疼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忍住的,我对前面黑色的山峦说。瞬间眼前模糊一切成雾,再也看不清了。

 

 

  我终于哭下来。

  我去拿毛巾,关门,关窗,拧开龙头,旋紧塞子,脱衣服,坐进浴缸。看无色的水从喷嘴里涌出,看它们慢慢上涨,淹没我。然后我滑下去,让自己流淌不止的眼泪融进水里。

  我把头埋进去,头发象海藻一样漂浮起。我在水中睁开眼睛,让水的热度灼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声音,只是流着眼泪,它们从我身体里出来然后就到水里,混合在一起包围着我。

  我伸出舌头舔一舔水,不咸。那么多眼泪进去了怎么不咸?一定是我的心里疼得不够,眼泪当然也不咸。

  我用手拉直头发,看湿漉漉的头发反射灯光流离。再轻轻拉扯,让自己一点点痛。

  我想让自己痛,否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我开了很热的水,用水流冲击自己。我象鱼一样,间歇地张开嘴呼吸,将自己埋在水中遗忘自己。

  鼻子很酸,开始流清水鼻涕。我迟钝地想,是不是生病了?刚才在窗口站的太久?

  我手捧了浴液,胡乱地涂抹着,并且麻木。眼睛一痛,揉进眼里了,赶快埋头进水里,晃着脑袋让水冲洗。

  水面不停闪着光。我的腿在波纹下面扭动,好像跟我没有关系,和我的身体脱离。

  脚趾在水里很红,我用它们搅动水,看激起的水纹泛到自己胸前。

  我看看自己的手臂,烈日下暴晒的痕迹似乎已褪尽。在黄色的灯光下看不出和其他的皮肤有什么差别。

  我将身子整个浸入水中,耳朵外廓也进了水,所以周围的声音放大了许多倍。我听到隔壁小女孩弹奏的小巴赫,也听到远处花房狗的吠叫。

  车流象压土机一样沉重地碾过我的身体,再轰鸣着走远。

  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在哭了。原来水消融了一切,眼泪,悲哀,和无穷。我愈加相信前生是水里的鱼。

  我将自己的手臂轻轻挥动,水撞击之后发出晶莹的玻璃破裂声音。我不停手,让无数玻璃破裂,让无数玻璃沉入水底。

  慢慢地,我似乎已是在玩水。脑中迟缓无感觉,不知道自己的快乐还是麻木。有时候,这两种感觉是分辨不清的。我慢慢看自己的手指经水泡变白,收缩起,看它们变形,陌生,看它们远离我身体。我让头发干了又湿,不停在水里洗礼,平时枯竭太久,这会儿它们象得了滋润的海绵,甚至有了光泽。

  我不愿离开。于是愈久地沉沦在水里。壁上的大镜子已经水汽模糊完全看不清,洁白的瓷砖上涡轮的花纹也似乎跟着水汽流转起来。水汽充斥在整个房间。即使水碰撞的清脆声,经过水汽过滤,也好像有了回音,象水纹一样荡漾,没有力度。

  还是不愿离开。

 

  也许人需要一个温床,也许需要这样水的池子,让自己回归,回归婴儿孕育在母亲子宫里。似乎,我此刻就有那样的被包容,一个水泥的子宫。我再把头沉入水中,睁着眼睛看水外。眼睛已经不被水刺痛。每次游泳我都睁着眼睛,我不想自己盲目在无知的水里,不想水里我无知的生物在我无知中来到我身边。也许这是小时候《大西洋底来的人》看来的莫名恐惧,总之在水里,我眼睛闭起,似乎就有未知生物到来,甚至是深海里黑黝硕大的潜水艇。

  很小的时候在镇江船院学游泳。总是清晨一个人下到很到的泳池里。周围寂静无声,远处空中的跳台高昂而冷漠,从水中看过去,铁支架一直在扭曲。我一遍遍来回游着,每次到了跳台下面就恐惧。因为深,因为水的颜色暗,因为下面我无知,每次到这里,触了边便急速返回。越往浅水区去越放心,因为水色愈暖。光明等待着我,光明从水底,变幻出无数阳光反射的线条,告诉我这里安全了。

  除非有人,我很少去跳台跳水。虽然那样的刺激很甚。我将手臂向上伸直,很直很直,五指并拢,头微微昂着,脚尖惦起,挺胸收腹,眼睛看一看前方,吸一口气,跳下……

  你不用担心头冲下会碰到池底的砖石,有4米,你那么轻,那么小,到水里连鸟儿都不是。只是你的冲力会泛起无数水泡,从你的眼前急速上升,瞬间,你就从下坠猛被底层的水流托起,然后送你到水面,跳水结束。

  仍然是人多的时候,我会潜水。吸一口气下去,然后走在水底,仰首看上方许多划动的腿和臂膀,白色的人形,被隔绝的两个世界的声音。你会一瞬间恍惚,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和上面的人长得都不同,用腮呼吸,身上甚至是鳞片。

 

  在游泳池中游泳和海里差别很大。游泳池里晶莹剔透,可以躺水面上摒住呼吸慢慢沉入水底——我常常喜欢做这个游戏,让自己随着水流飘荡。这样的飘荡比较有形,比较能见到,能清楚摸到周围烘托的水和空气。心里缓和而平静,脑中放任麻木到痴呆快乐。当然我是指在浅点的地方,不要超过3米的。超过3米的水里就暗了,冷了,莫名了,恐惧了

  而海里,水的颜色截然不一样。而远处一颗颗白色浮球的防鲨线也时常提醒着你,这不是游泳池。

  我倒并不是怕鲨鱼,我常常游到防鲨线边,手拉着鲨线休息,可是我怕水,我怕水里无知的生物袭来。每次在水里我都有这样的恐惧,我不明白为什么仍旧每次我象个健忘的孩子一样再次冲向大海。

 

  我从水里起来,坐着,用手掌轻轻击打水面,泡了这么久,人都傻了。我都忘了我为什么在这个小小的浴缸里待了这么久。所以我喜欢泡澡,因为可以遗忘。起来的时候,你会迟钝而快乐。

  我扯下大毛巾裹住自己,跨出浴缸,看镜子中模糊的自己,开始擦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