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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歇:“发现”梵高第一人》

祖 河 /文

摘自《深圳晚报》

加歇医生于1890年出现在梵高的画中,在那张宽68厘米、高75厘米画布上寂寞忧伤了整整100年。100年后,即1990年,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传来新闻:百年前穷困潦倒、饮弹自尽的荷兰画家文森特.梵高的这幅名为《加歇医生》的油画,以8250万美元的中标价,创下了有史以来绘画拍卖的最高记录。

画上的加歇医生,头戴一顶软塌塌的白帽子,苍白的脸色透着微黄。他的神情极其忧伤,目光空洞无物,悲天悯人。

关于加歇医生的生平几乎没有史料记载,欧文.斯通在经典传记名著《渴望生活——梵高传》第500多页(接近尾声)之后,才开始出现加歇医生的名字。看上去,加歇医生在梵高戏剧性的生活里像一个票友,一个笨拙而痴情的跑龙套的。

然而,在人生的舞台上,有些跑龙套的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闪即逝,但他却对主角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加歇医生之于梵高既是如此。

梵高最早知道加歇医生的名字是在精神病院。他接到弟弟提奥的来信,信中说: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加歇医生,他在瓦兹河边的奥维尔有个家,那儿离巴黎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加歇医生是个精神病专家,也画画。他每年都用P.范里塞尔这个名字参加独立派的画展。他画得并不好,但他是那种善于识别天才的人。他20岁时来巴黎学医,后来成了名画家库尔贝、米尔热、尚弗勒里和思想家蒲鲁东的朋友。很快又与印象派代表画家马奈、雷诺阿、德加、朗提、克洛德.莫奈结成知己。甚至还在印象主义产生之前的许多年,杜比尼和杜米埃就在他家画过画了。自本世纪中期以来,没有一位重要的画家不是加歇医生的朋友。知识一串璀璨夺目的名字:毕沙罗、吉劳曼、西斯莱、德拉克洛瓦、塞尚、克劳累克、修拉等。

梵高悲戚地说,我不在这些杰出人物之列。

提奥告诉梵高:“加歇医生自称对你的病完全了解,并且说,无论你何时愿意去奥维尔,他都愿意照顾你。”提奥已同加歇医生谈过,并给加歇看了一些梵高的油画。提奥在信中说“他是个专家,不仅在精神病方面,而且在绘画方面。我相信你将会在可靠的人的手里受到照顾。”提奥还告诉哥哥,梵高的《红葡萄园》卖了400法郎!这是梵高生前卖出的唯一的一幅画,买者名叫安娜.鲍克,一个荷兰画家的姐姐或者妹妹。

对精神错乱再爆发的恐惧使梵高像溺水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寄望于加歇医生对他病情感兴趣。

象征主义诗人阿尔贝.奥里埃曾赞扬梵高是“单纯而真诚的艺术家。”但他悲观地认为,除了与他志同道合的艺术家,他的画将永远不能为人所理解。就在阿尔贝.奥里埃语言的同时,加歇医生看了梵高被人冷落的油画作品,梵高作品中深刻的孤独和对生活的热烈渴望深深打动了他。

加歇医生认为,在上届独立派画展中,梵高画的阿尔的夜景是全部展品中最好的。

当弟弟提奥把梵高画的向日葵镶板画拿给加歇医生看时,加歇医生凝视着那炽热的瓶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是梵高为迎接高更的到来而画的,梵高为高更布置房间,满腔热情地在12块墙壁镶板上画了各式各样的向日葵花。不料,梵高的热情却遭到高更的冷嘲热讽。高更到来的当天,看到那些向日葵画,便极其轻蔑地称,“刺目的黄色,单调乏味,完全的杂乱无章。”这些话出自具有独创天才的大画家高更之口,对于梵高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然而,加歇医生凝视着被高更贬得一钱不值的向日葵镶板画,动情地对提奥说:“你哥哥是位伟大的艺术家。在以往的艺术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和那些向日葵花的黄颜色一样的东西,就凭这些油画,就可以使你哥哥永垂不朽。”

提奥将加歇医生对向日葵画的评价讲给梵高时,梵高只是莞尔一笑,他永远不会想到,一生穷困潦倒的他,在百年后,仅其中一幅名作《鸢尾花》以5390万美元的高价成交,曾排名世界最昂贵的绘画榜季军。

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在梵高生命的帷幕即将落下时,加歇医生出现了。

1890年5月20日,法国南部奥维尔火车站。梵高走上月台,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奥维尔的一片树林,瓦兹河的碧绿的流水穿过丰饶的山谷奔向远方。梵高的目光在奥维尔耀眼的阳光里游移不定。

一位目光忧郁的矮个医生跳着冲到梵高面前,热情地近乎神经质地紧紧握住了梵高那双神奇的手,他的可掬的笑容像绽开的龙蛇菊。这个医生就是加歇——与梵高相处仅两个月,却是梵高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加歇医生是医学博士,他向提奥夸下海口说,他一个月之内就可以使梵高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加歇医生是个内心十分浪漫的鳏夫,他同女儿、儿子住在一起,常常放弃工作跑的巴黎与他喜爱的画家朋友饮酒行乐。他相信顺势医疗派,在《加歇医生》画上搁在桌角的指顶花,就是意味着自然疗法。

加歇医生的家里到处放着各种旧物,犹如一个尘灰满布的古董店,漂亮的大花园里有一水池,池畔载满了花卉,园子里养着家鸡、火鸡、孔雀、5只猫和23条狗。加歇医生没有请梵高住在家里,而是将他安顿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夏季小客店,该店老板同意按一天6法郎供给食宿。

梵高付不起一天6法郎,他说,我又不是资本家。待加歇医生一离开,梵高就搬到了一家叫拉伍的小饭馆,那里食宿费比夏季小客店少收一半。

“他当医生真糟,就像我画画一样。”梵高后来写信给提奥时说,“从很多方面看,他就像我兄长一般,我们不但外貌长得像,内心也像。形容他‘爱艺术’并不确切,应该说是信仰艺术,‘信仰’两个字说明一种殉道精神。”

加歇医生确信“天才人物都是超于常人的”伟大的艺术家往往都是伟大的疯子,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早在公元前就讲过类似的话。加歇医生说,他喜欢艺术家们的疯样子。并说,有时恨不得自己也疯了才好。

在1890年5日至7月间(即梵高生命的最后阶段)的几乎每个星期日和星期一,加歇医生都要把梵高请到家里吃饭、画画。在世人冷落轻蔑梵高时,加歇医生却将梵高奉为画神,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款待照料他。这使贫病交加的梵高得到了最后的一点慰籍。

在加歇医生家中,梵高看到了毕沙罗、塞尚等一大批当代优秀画家的作品。梵高在加歇医生家画了很多画,他后期的许多名作都在这里完成。

加歇医生入迷地观看梵高画画,看得手舞足蹈,还喋喋不休地发表评论,像个孩子一样赞不绝口。

梵高 给弟弟的信中说,我每次去加歇医生家都能画出一幅好画。他还说,就像是巧合,加歇医生的很多艺术见解与我不谋而合。

加歇医生的眼里总是流露着深重的悲伤。他告诉梵高,这是因为医生看到的是无尽的痛苦。他指着梵高的《向日葵》说,如果我能画出哪怕只有这样一小幅画,我也认为这一生没有白活。这些向日葵花,将解除人类心灵的痛苦,世时代代给人们带来欢乐。

梵高为加歇医生画了那幅著名的肖像。加歇喜欢得无以复加。他恳求梵高为他复制一张一模一样的副本。如今,《加歇医生》存世有两幅,二者稍有不同;一幅桌上有书,一幅没有;一幅指顶花插在水瓶里,一幅放在桌面上。

“我画了一种肖像画,”梵高说,“让100年后的人看时,觉得像在看一个幽灵,我的意思是,我无须勉强自己去画得很像,甚至箱用照相术画成的,而该靠我们的满腔热诚来表达,也就是说:用我们对于颜色的理解和现代品味来画。”

在致高更的一封信中,梵高讲到这幅肖像,他说,假如你仔细观察这幅画,你就能够发现在你的作品里要表现的东西,这幅作品就是你的《橄榄园里的基督》。不知什么原因,致高更的这封信梵高没有寄出。

梵高在生命后期致弟弟提奥的信中,每一封都要写到加歇医生。

为加歇医生画像几天后,梵高又为加歇医生的女儿画像,这就是现仍存于世的《弹钢琴的阿格丽特.加歇》。

那些天,梵高炒作了一些以南方为题材的蚀刻画,加歇医生用自己的印刷机不要任何代价地为梵高印画。他使梵高被更多人认知的希望得到了小小的实现。

然而,加歇医生的努力并没有根本改变梵高穷困潦倒及不被承认的悲惨命运。

正当梵高在加歇医生家养病画画时,他唯一的经济后盾——弟弟提奥失去了工作,提奥的儿子也突然生病了,梵高慌忙赶到巴黎探望,数日后,他回到奥维尔。梵高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是所有人的累赘,在精神病随时爆发的惴惴不安的日子中,一天,他突然来到加歇医生家。

他认为加歇患了比自己还严重的疾病,是个毫无用处的人。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口袋里揣着一只左轮手枪,冲进加歇医生家。

梵高曾多次提醒加歇医生,不要怠慢吉劳曼的裸女像。他不能忍受加歇医生将一幅吉劳曼的裸女像不加框随意丢弃在一边。现在,他冲进加歇医生家里时,又见到那幅裸女仍然被轻视地丢在墙角,他愤怒地瞪着加歇,用裤袋里的枪口指着他。

加歇医生忧伤的眼睛注视着失态的梵高,满是怜悯与无奈。在加歇医生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下,梵高犹如突然被折断的琴弦,哑然失声,抱头而逃。

接着,阴霾密布,天空颤抖,金黄色的麦田如同燎原烈火,纷纷的乌鸦在阴云和麦浪间聒噪着,梵高在田野上画了他的绝笔之作《麦田上的鸦群》,然后饮弹自尽。

加歇医生用木炭笔为今天的人们描画下梵高遗容并为梵高选定了最后的安息地。仅仅两个多月前,他第一次见到梵高时,两人就是在这里交谈着关于艺术与人生的话题。

这个目光忧伤的医生、梵高临终唯一坚定的伟大欣赏者涕泪交流。

1890年7月30日,在梵高葬礼上,加歇医生致词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一生只有两个目标:人类和艺术。”医生哽咽着,抹去涌出的泪水,“他爱艺术胜过一切,他的画将使他得到永生。”

第二天,人们见到一个神态忧伤的小老头,在墓园里忙上忙下,梵高墓园的周围种满了向日葵。这个小老头就是加歇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