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13不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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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引 子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我正在厨房里炖一锅鸡汤。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Anita打来的,说是天气那么好,不想辜负了,不如一起喝个咖啡,聊聊天。我说我正在炉子上炖鸡汤,要不你开车过来吧?我新装修了书房,可以有一屋子的阳光供我们享受。

挂了电话我便开始整理。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Anita和我同龄,都已经三十出头了。她的大儿子在上幼儿园,小女儿也会说话他们家过着很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式生活:男主人是一家企业的主管,她自己在夫教子。他们拥有一栋漂亮的小洋楼,两个可爱的孩子以及一条小京巴狗戴比。
这会儿,Anita还没有进门,戴比已经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我想周围的很多人都会象我一样羡慕她的日子,保养得好得不能再好的身材和每天坚持户外运动,平时参加插花班钢琴班舞蹈班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做好菜,相夫教子。一切的一切都显着成熟女人的优雅和风情。

说来奇怪,虽然我们并不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我是个单身女人,对已婚女人有些“理性歧视”,认为她们围着男人孩子锅碗瓢盆转很是没有出息。但Anita似乎总喜欢来和我一起谈谈天。她说,和结了婚的女人聊天会让自己觉得世界很小,和单身的女人聊天,世界似乎可以变大一点。

我把Anita领进书房,顺手将写了一半的毕业论文从小圆桌上搬走。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薄毛衣,施着淡淡的脂粉。我一直以为东方人用玫瑰色的唇膏会很俗气,但在她那里,却是一种妩媚。
我竟然在阳光下看得有些发呆,她朝我嫣然一笑,轻轻地说,这儿真好。有时候觉得一个人的世界真安静自由。
我把咖啡递给她,笑着说,如果我跟你换,你大概不会愿意放弃阔太太的生活来过这种念书的清苦日子。那也未必,她说,只要有相爱的人陪伴。
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得温柔极了。我虽是个百分之一百的异性恋者,但也忍不住心头一跳。我想,这样的女人,大概没有男人不会为她动心的。

我们坐在那里东拉西扯了一会,她突然说,阿三,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看着她一脸的诚恳,我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我想让你帮我写个故事。
写故事?我问。
是阿。这个故事我一直想写,都想了很多年了。
我一下子好奇起来:真的?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她又一笑。说,也许对很多人来说这很平常。可是对我,当然是一生中最感人的故事。

后来,她就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整整讲了一个下午,咖啡渐渐凉了又续,日头慢慢偏了西。在日落的最后一瞬,她收住了话题,而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Anita走了以后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个故事。我发现我充满了想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的欲望。
于是我在电脑前整整抽了一小时的烟,然后打下了“上海往事”四个字。后来的两天我都在半昏迷半亢奋的状态下敲打着键盘。我无法使自己停止。我拔掉了电话线,也不做饭。饿了就把那锅鸡汤在微波炉里转一下喝了。
两天后我终于写完了:一个叫Anita的女孩和一个叫梅蕊的女孩的故事。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把故事的主人公Anita改成了“我”,而间或一些我的插话,便是“阿三有问”。

故事从十年前的上海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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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十年前的上海讲起。

是梦吧?
我在这香气袅绕中沉沉睡去。你伏过来在我耳边絮语。
那一夜,百合花开了。
(一)

认识阿蕊的时候我19岁。确切地说,我们一起度过了我19岁的最后几个小时。

为了这个生日派对我费了很多心思。本来还在为地方担忧,正好亲戚家刚刚移民,托了我们看房子。我在母亲那里软缠硬磨了好些时日,总算讨来了钥匙。
房子很大,是一栋独立的小洋楼,屋外是一条种满了梧桐的马路。

高中的同学阿峥说,他要带一个女孩来。他说她叫梅蕊。不必说阿峥常常会在面前夸赞这个“美丽得不得了”的女孩,光光是那名字就取得有趣,令我想起朱淑真的“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 ” 我私下里疑惑,又是怎
样忧郁的女子去配这样忧郁的词句?

我的好奇心很快被满足了。阿峥那天穿了一套毛涤的中山装,那年正流行这个。一个瘦削的女子站在离他不远不近处,朝我微微笑着。亲切中带着矜持。
你就是梅蕊吧?
我朝她走去,朝她笑。我用似乎已经听说过她千遍万遍的语气跟她打着招呼,一方面为阿峥加一点追求的攻势,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她作为这里唯一的一个陌生人不要感到太拘禁。

梅蕊递上来一个包得精致的小盒子和一张卡片,静静地看住我,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细细打量着她:白色的布裙子,有一点瘦。一头长发披在肩上,有几根随着风调皮地在空气中游离。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是我们所谓的单凤眼。她的鼻子很直,很高,比起来她的嘴显得有点小。因为个子高,这会儿站在并不高大的阿峥旁边倒把他有些衬小了。还好他很英俊,和她的清秀相配着,倒也是蛮安安静静不张扬的一对。
我接过梅蕊的东西,去拉她的手,才拉住,就发现她的手有些凉。我抬头朝她看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里面竟然可以看到我的影子。很亮很亮的眸。
我拉着梅蕊进了客厅,把她介绍给大家。她是很大方也很容易跟人交朋友的那种。微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很快就变热络了。反而在她身边的阿峥有些勉强。这也是,本来是他献殷勤的好时机,倒叫另外一些人抢了风光。我暗暗打算呆会去跟我那两个“哥们”打招呼,不要太过份了坏人好事。

晚餐过后我们开始张罗着跳舞。我正在招呼着大家,梅蕊把我悄悄拉到一旁,说,Anita,你的裙子好象有些不保险。我这才想起可能刚刚太疯了,裙子本来就有些紧,大概要脱线了。
我可以给你缝几针的。她小声说,又朝我笑了一笑:很快的。
我们两个便一起上了楼,把自己锁进了卧室。我脱下了裙子,忽然发现自己只穿一套内衣就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不好意思。她大概也感觉到了,低着头,尽量不来接我的眼光。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针线在哪里。正急着,梅蕊却从随身的小包里拿了针线出来:我最怕“春光外泄”了,所以总是带着这秘密武器。
这是那天晚上她开的第一句玩笑。她的俏皮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就坐在那里,低着头,手指在裙摆间穿梭着。
我忽然闻见了百合的香味。而且在这屋子里越来越浓誉,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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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有问:那时候就爱上了么?一见衷情么?

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有的人,相处了一辈子都不会有感觉,有些人见了一面便忘不了。于万千人群中我只匆匆一回头,而你,恰巧那时走进了我的视线。

(二)

我去广告公司报到的第一天,欢喜中带着一丝沮丧:没有无忧无虑的象牙塔生活了。朝九晚五的好处是可以让自己能够生活规律起来。我把自己的房间整理了一遍,扔了一些旧东西。发现屋子原来还可以那么宽敞。

比较幸运的是我不用干端茶送水的活,这个公司是我的一个朋友开的,很小,所以每个人必须人尽其用。我的工作是做文案,每天要想些稀奇古怪的句子出来挑动人们的视线。
就这样我们很辛苦地熬过了头一年,公司成立的第十三个月终于接了一个大单,把我们这几个人下一年的生活搞定了。

那天,阿D,也就是公司的老板建议我们去潮州城好好吃一顿,让生猛海鲜把这几个月的盒饭味给去一去。
我们一夥人蜂拥着去徐家汇的东方商厦。就在要上电梯的刹那,我看见她从另一部电梯里走出来。
梅蕊!
我差不多是嘴巴和眼睛同时启动的。
她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的长发已经修短。一套淡色洋装服贴地衬着她修长的身材,即使周围尽是来来往往的美女,她的那份与众不同的孤傲与沉着还是在那里耀眼无比。
Anita!
谢天谢地,她是记得我的。
从那个生日派对算过来我们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面了。其间虽然也是听阿峥说起过她的一些事,但因着他的追求终于没有成功而渐渐淡了这个话题。
她朝我走过来,还是那么淡淡地笑着。我忽然有些激动,似乎是失散很久的老友,在不经意中找回来了。
我们立在大堂的一偶简单地就把这三年给回顾了。我告诉她我在做广告策划,她说,自己毕业以后去了电台。现在做晚上的夜谈节目,一个星期三天,日夜颠倒。好容易今天有时间出来买东西,就在这里给碰上了。
临走的时候我们互相换了名片,她又很细心地把手机抄在了名片的后面,说,这个可以留言,有时候我睡觉会关机,你让我回电话就是了。
上了电梯我才发现,原来她就是报纸上成天在捧的那个“蕊儿”--伴你到黎明的主播。

某个失眠的午夜我决定去听一听那个节目。她一个人在那里接着来自这个城市四面八方不眠人的电话。大家跟她讲述着心事,她用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回答着各种问题。
整整三个小时的节目除了短暂的放歌时间,几乎就是她一个人在说话。
她一个人,面对着整个沉睡的世界。
以后的日子,我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去追随她的声音。有时候工作晚了,也会打开收音机,边听边写。我发现不论别人的问题多么重复,她的回答似乎永远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她那能让你安下心来的语气。
后来我从报纸上得知,这个节目后面有很多的故事,包括那些痴情的男子,会在午夜的大街上等待她的出现。

我发现自己,竟然总是在不知不觉地追随着她的行踪。
可是我始终没有打电话给她。如果不是简妤的出现,我想,也许到今天我也不定会用那张名片。


阿三有问:为什么不打电话呢?不想见她么?

有些人,不见你也会惦念着。过去的三年没有见,未来的三年哪怕还是不见,可是阿蕊在我的心里,就象生了根,发了芽,除非把这心生生夺去了,她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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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遗落的那颗玻璃弹珠你还记得么?
有风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透过弹珠看见的斑斓世界。

(三)

我正在会议室接待客户,秘书小姐说我有一个澳洲长途。
电话是简妤打来的。

我是去年在为一个客户做企业形象策划的时候认识简妤的。她比我大一些,香港人。很小的时候去了英国念书,后来就到澳洲去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小时候骨头里的风湿太多,要晒晒干。
简妤的最大爱好就是五湖四海地流浪,带着她的照相机,和她的两个大箱子。她给很多广告公司拍照片,做平面设计。她说这一行她做得有些累了,所以想改行做影视。
她的电话永远很简短,这次她说,亲爱的,我三天后到上海,咱们虹桥机场见。

简妤果然如言而至。她飘飘摇摇地走出机场,宽大的裙摆在风里舞得起劲。
我迎上前去一把搂住她,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下抱个正着。
简妤的到来无疑给我的生活又添了很多色彩。不管我空与不空,她总是一阵电话打过来,然后假装可怜兮兮地跟我说,亲爱的,陪陪我吧。
我在电话那头只好一阵乱笑。每天下了班便打的去她住的酒店陪她消磨一个晚上。
我带她去那些小吃街吃非常便宜又很好吃的小东西。每次吃完,她就捂着肚子说,完蛋了完蛋了,这样下去长了肚子没人要我了。话还没说完,她就又指下一家:咱们去那里瞧瞧怎样?
简妤就象一个精灵一样,不管怎样再平凡的东西,只要被她沾上,就不会安静了。
我们去东湖路的武警会堂楼下的朱蒂酒馆,那是90年代初到中期,上海唯一的一个外国人开的酒吧。据说老板是个德国人,而朱蒂,是他的中国太太。
关于这个酒吧的传说版本有很多。关于朱蒂的传说也非常的不同。而那个时候,如果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地下室里面搞些不值钱的干辣椒,干蒜头,配上四周的电视机里播放着黑白老片,而墙角便倚着一些肥胖的老外,身边陪着几个青春多得来不及挥霍的女孩子,再加上疯狂的朋克音乐,那么,一杯普通的啤酒可以卖成一家普通人家一个星期的菜的价钱。
好在简妤不在乎钱。简妤有钱。有些人天生就是含着金元宝出世的。比如简妤。她的家族在这个国家是有些显赫名声的,只是她从来不说,我也不会去问罢了。

我们有一段时间天天去朱蒂,和那个漂亮的小酒保混得很熟。
简妤喝了酒就要跳舞,她跳舞的时候只能用“妖冶”两个字来形容。她常常一个人在那里边歌边舞。周末的时候还好,有很多人会跳,但平时则通常是她旁若无人地独舞。我坐在那里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场戏。
她伸了手来拉我,我笑笑拒绝了。她手下一用力,我还是被拽了起来,我随着她的身体和节奏扭动,浑身的酒精在燃烧着。
周围的一些人开始鼓掌起哄,那一晚,我们玩得很疯。简妤明显醉了。
我叫了车送她回酒店。到了酒店门口,我发现她一头倒在了我的肩膀上。
无奈我只好送她进房间。我帮她小心地脱去外衣和鞋袜,帮她整理了床被,看她睡得香,就悄悄地要往外走。
可是手指还没触到门球,就听见她在后面叫我:Anita,你过来,过来阿。
我折身往回走,一直走到她的床边。
她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我:今天留在这里陪我好么。
我还没有回答,她已经动手把我拉近了自己。我顺势在床上坐着,扭头去看她:微暗的灯光下,她的脸迷朦娇美,长睫毛在那里扑闪着。眼睛里有一汪水在流。
似乎是被施了魔力,我的视线无法移开。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简妤已经起来了。她在落地长窗前做着健身操。看到我醒过来,她马上停了下来,跑到床跟前,然后拉过我的手,握在掌心里,看了一会,说,起来吧,呆会我们去楼下吃早餐。
我去浴室里冲了凉,正在那里擦干头发,她忽然跑过来,孩子一样地兴奋地说,你知道我一早发现什么了么?
我好奇地看着她。
一颗玻璃弹珠!
她指了指床下,说道,是在那里发现的,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失落的,我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这种弹珠了。
说着她用两根手指捏起了那小弹珠,在指间放平整了,然后伸开手臂让它对着阳光,眯起一只眼睛,朝外望去……
我不知道简妤看见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我甚至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时候我更不可思议地想:到底有没有简妤这个人?也许,那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打电话给梅蕊。


阿三有问:对简妤是什么感觉?喜欢么?

喜欢阿。喜欢简妤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但喜欢就是喜欢。不能算是爱吧。喜欢,爱--我常常把它们分开的。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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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海上的泡沫么?
我可以听见你心跳的声音。
再也不会消失,再也不会消失。。。

(四)

简妤在上海住了一段时日,和影视界的一些人搭上了关系。他们想策划做一个系列节目,讲述东西方文化撞击的。
有天她问我,是不是和电台的人也熟?能否代她做一个特别专题。
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想到了梅蕊,连忙说,应该没问题啊。
我挑了个她没有节目的时间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故意轻描淡写地问,这个周末是不是有时间,能不能一起出来吃个饭,有个朋友想见你。
她在电话那端爽快地答应了,说,正好那天没节目,可以好好疯一下。
从电话里可以听出她的心情不错。
我们约了在虹桥的台湾火锅城见面。地点是梅蕊选的,到了那里一看,我才发现真的很特别。因为整个楼都是用木头搭建的,到处是些柴禾,干草之类,颇有野趣。
这些年台湾人来上海做生意的多了,这些小店就应运而生,每天总是宾客盈门,给在异乡的孤独人们留一点宽慰。
我们刚到不久,梅蕊就来了。这次她没有穿洋装,换了一套白色的休闲服。一看就是很好的做工和料子。她的鼻粱上架了一副小小的银丝边眼镜,显得多了几分老成和书卷。
我给简妤和梅蕊互相介绍了一下。她们一下子就热络开来,互相寻问一些影视圈里的熟人,还不时谈起一些好玩的传闻,一时之间倒把我这个中间人冷在了一边。
还是梅蕊看出了我的郁郁寡欢,连忙换了话题。又问起一些阿峥和当年参加生日派对的朋友的近况,大家一边吃,一边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
不知是谁又提议划拳,我们便在那里玩些台湾人的“五,十,十五”的游戏。三个人竟然也喝完了两扎啤酒,我不知道梅蕊原来那么能喝,大家都不知不觉有了些醉意。
喝得半醉中,老板过来跟我们打招呼。他看见梅蕊更是客气几分,一连说了几次“怎么好久不来” ,想来她是这里的常客,却也有些时日没来了。
老板特意加了一份兔子肉给我们,那兔肉是野味,是店主从昆山那边的一个小猎场买来的。一尝之下果然鲜美无比。简妤和梅蕊两个也都边吃边赞,三个女人三下两下就把一碟兔肉给消灭了。
这时梅蕊忽然站起来说要唱歌。我们都拍手去附和她。音乐响起来了,她摘下了眼镜,开始跟着节拍微微晃动着身子,并朝我们这里含首致意。简妤显然为此所打动,朝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她要暗示什么,也没有心思去猜。我只远远注视着台上的梅蕊,痴痴地听她唱着: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倘佯在起伏的波浪中
隐隐地荡漾
在你的臂弯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是我的梦想
缠绵像海里每一个
无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睡梦成真
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
残留水纹
空留遗恨
愿只愿他生
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离分
是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梦想
彷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
是我的一生
……

阿三有问:那首“海上花”有什么深意么?

那是蕊儿最喜欢的一首歌吧。以后我听她唱过无数次,在各种场合。
只要我听到这个旋律,就无法不想起她俏皮的模样。那晚她微醉着站在舞台上,轻轻摇晃着,一直摇晃到了我的心里面。
过了好多年以后,我才在偶然之中买到了张艾嘉演的这部“海上花”,原来讲的是一
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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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叶子又抽了新芽,
可是你来过?
飞鸟也倦了,
我要回家。

(五)

那顿火锅以后,我竟然又是很多时日没有梅蕊的音讯。倒是简妤为了做节目的事情和她常常电话往来,简妤说,梅蕊时常提起你,说改天咱们再一起去吃饭唱歌。

其实那时我正忙着恋爱。Andy已经拿了去美国的签证念博士,虽然无奈我也只能放他走。我的心情恶劣极了,公司的业务又忙得不可开交,渐渐把要和梅蕊简妤她们去吃饭的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Andy走的那天下大雨,一家人赶到虹桥机场送他。面对他的父母和兄妹我无法说什么,默默站在一边,看他应付着各色的亲戚朋友。
广播里不断催国际航班的旅客早些进场,Andy不时把眼睛瞟过来看我。我朝他笑笑,努力宽慰着他。

临走前的几天我们去新锦江的的郁金香吃饭,算是饯别。吃到快结束了,他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他看着我,孩子气的眼睛。
我说,也许到了美国你会有更多的选择,就后悔了。
他傻傻一笑,说,上海滩上那么多优秀的男子,你又那么可爱,我怕等我拿了学位回来,你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怎么会?!
我故意斜了他一眼,说,就算是,你也可以抢回去嘛,就看你存心不存心了。
他低头一笑,搅着盘子里的食物,许久才说,你们这些搞文科的人,我是没法跟你耍嘴皮子的了。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我相信我们的缘份。
我想,那时候,我已经被他的诚挚感动了。其实在这世界上你会遇到很多人,和很多人产生联系。这些联系,松松紧紧,短短长长,很容易就不见了,或者淡漠了。
而能够留下来的,除了“缘份”,还能是什么呢?
也许就在那一刻,我已经决定日后要和他斯守了。那个永远用最单纯的眼睛看着你的大男孩,在这个世俗得不能再世俗的世界里,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我们订婚吧。Andy说。
我点点头: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们到楼上的旋转餐厅正式订婚好不好?
Andy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我强忍着痛,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要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心里一下子复杂得无法再说任何话。
广播里再一次提醒大家准备上机。Andy走过来,紧紧抱着我。我扑在他的怀里,不敢哭。怕影响了他的情绪。再说,周围都是他的家里人,我很怕让他们笑话。
Andy走进玻璃大门,我连忙绕着玻璃门跑到后面去,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无法听见。我正要失望离去,Andy似乎被感召了一样回过了头。
他看见了我,急忙跑过来,伸了手在玻璃门上。我也急忙伸了自己的手去。我们手心贴着手心在那里相看了一会儿。刚刚憋回去的眼泪这会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把手掌伸开,作出给我擦眼泪的样子:以前每一次哭,他都是那么细心地帮我擦的。我也不管,看着他,觉得两个在一起相处了那么久的人忽然就要离开了去另外一个你不了解的地方,心里不知如何去承受。

从机场出来时雨已经停了。我没有和他的家人一起走,我只想自己可以静一静。
出了机场,我忽然想起梅蕊的家就在附近。于是就拨她的电话。她懒洋洋地“喂”了一声,我才记得她是应该刚下班。
我连忙说“抱歉”,我说我心情很糟想找人聊天,就拨了你的电话,忘记你一夜没睡了。
她在电话里连忙说,没事没事。我也该起来了,否则又要日夜颠倒了。
她详细地告诉了我地址和方向,然后说,你来吧,我等你。
我在马路上叫了一辆车,不过五分钟的光景就到了她家。
她正在梳洗,听到门铃声出来给我开门。
迎面扑来的都是一种纯粹的女人的香味。把我的不快和忧郁一下子扫了干净。
她把我让进客厅,说,等等,我就好。然后朝我调皮地一笑。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安心了许多。刚刚那种失了重心的感觉刹那间消失了。

阿三有问:对Andy,有爱么?

我想是有的。在接触梅蕊之前,我觉得Andy是我最亲近的人。现在他也是。但我总觉得,我们的感情,更多的象是家人的感情,没有太多的波澜,但很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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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温热的空气里握住了我的手,
呵气如蓝

(六)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梅蕊的家,一室一厅的房子,简单而精细。

她把我留在客厅里,自己又跑去厨房忙碌。我站在那里看她的世界:迎面的墙上竟然是一张很大的上海地图。地图的旁边贴着一些可能是别人从世界各地给她寄来的明信片。有些留着邮戳,都一律用彩色的塑料小钉子钉住了一个角。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会在那里荡啊荡,很是惹人。她还零碎地贴了一些自己的照片在那里,各色各样的,各地各方的。
房间里响着似有似无的音乐。卧室的门微微敞着,可以感觉到还没有拉开窗帘。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被窝的气息还在温热地蔓延着。

正胡思乱想着,她已经一手拿一只杯子进来了。她递了一杯咖啡给我,自己则喝着热牛奶。玻璃杯里的奶淳厚淳厚的,让我忽然起了一丝柔情来。
她朝我笑笑,就自顾自喝起来,却也不象别人那般待客,怕冷落了客人。我却看着她,也那么笑笑,不似一般的客人要放一些客套话来。我只看着她喝,一口一口的,执着而沉稳着,每一口都实实在在地把那黏稠的液体灌进了喉咙,肠胃。
她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放下杯子看我在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饿坏了。昨天没吃什么东西就睡了,这会儿肚子在吵架了。
她说完,也不等我回话,竟又开始喝起来。
我“扑蚩”一声笑了起来,她一下子倒是被呛到了一样,竟然把小半口牛奶又呛回了杯子。我连忙过去拍着她的背,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慢点喝,我不是在笑你呢。
她止住了咳嗽,抬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吃东西的时候特别不能分神,一分神就会呛到了。
我又小心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没事没事,你慢慢喝阿。
她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我的手还在半空中停着,她忽然说,唉,要是我男朋友知道这么细心就好了。

我是听说她有个蛮不错的男朋友,好象还是个名人。不过对于这些如果她不讲我都不会去问。对于我来说,她的世界是个谜, 我怕一不小心踩错了就会招来麻烦。
她终于把另外半杯牛奶喝了下去。然后径直去了厨房,我听见水龙头出水的声音,我忽然想,那些听她节目的人如果听到这声音会是什么反应?
她不一会儿就端了杯果汁进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忽然问,简妤最近怎样,都好久没联络了。
我说我也是忙着公司的事情,不过听说她买了一个六代导演的片子的国际版权,发了。
她会做得很好的。梅蕊淡淡地说,我第一次看到她便觉得她是能做事的人。
我点头附和着:是啊,她才30出头就能做那么好,很了不起的。
梅蕊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问:她是不是喜欢女人啊?
我呆在那里停了好几秒,不知道怎样回答。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又回到眼前。我不知道梅蕊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事实上,除了那天晚上,我和简妤都是隔得远远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有些莫名的尴尬。
现在梅蕊那么问起来,我倒一时不知道怎样解释了。
她却在那里笑了:我看她看你的眼神很不对呢。
我忽然有些脸红,白了她一眼:你别瞎说呢。
她却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你怎么就那么当真了呢?
我又白了她一眼:你总是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不跟你讲了。
她很宽厚地又是一笑,说,看你小孩子脾气吧?好了,要不要看我的照片啊?她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歪着头看我。
当然要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致,连忙表示附和。
她站起来,朝我摆摆手,说,去里屋吧。屋子有点乱,不过反正都是女孩子。
我随着她进了屋,一张很大的大床横在屋子中间。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一个大橱,一个床头柜,一张椅子上放着几件她的衣服。
她走到窗前把落地窗帘一拉,阳光登时洒满了整个屋子。

她从床头柜里捧出几大本影集来,一张一张讲解给我听。每一张都似乎是当时拍摄时镜头的回放,我看着她的手,我发现她有一双极美的手,很纤细修长的指,收拾得很好的指甲。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精致的银戒。随着她的手的舞动,那戒指的反光在眼前一晃一晃的。
我忘记那时我看见了一张怎样的照片。我只记得我想去看,她连忙用手捂住了,我拼命想扒开她的手,她却忽然之间抓住了我。
她抓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在她温热的掌心里握着。这是我们第二次这样握着手,第一次,是在我20岁生日的派对上。
我被她握着,也不想抽回来,抬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脸。她的气息透过空气中的尘埃,扑面而来。


阿三有问:我一直搞不清除,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梅蕊的呢?

说真话,我也一直没有搞清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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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所有的故事都是从无助的黑夜里开始的。

(七)

初春的天气有些冷,尤其是入了夜的上海,没有了阳光,房间里是阴湿的。
梅蕊去开了取暖器,我们坐在地上看了一下午的照片。我这才算真的有些“认识”她了。原来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有很多的经历了。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去了西藏,毕业的那年去了云南。反正看她的那些照片,你可以想象很多她曾经有的丰富的生活,再听她眉飞色舞地讲,和她做广播时的“明星味”又不同。柔柔的,象邻桌的小女生。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下来了。她去扭亮了床头灯,我顺着光亮去看她,一个很古典很古典的现代女人。我看着她,说,你的故事一定很多。
她抬起头,朝我嫣然一笑:你要听,改天我一个一个讲给你听。
日后她真的给我讲了很多的故事,日后我也见过一些故事中的人。可是那一日,我并没有理会她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我只觉得她的整个气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笼罩着我,将我的魂儿四处勾散着。我无法不随着她的眼,她的手,她的一言一词来转动我的思维,而我的思维又是如此的迟钝了。

我跟着她去厨房做菜。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下厨,日后的很多日子我们都这样在一起做菜。只是常常我会从背后抱着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后背上,一会为她拿盘子,一会为她递调料。而此刻,我站在离她半步的距离,看着她娴熟地把锅子里的菜三弄两弄就装了盘,然后得意地朝我一笑。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些冲动要去抱一抱她。
可是我还是觉得那样太突兀了,毕竟,我们不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
我帮着她把菜端进去。我记得她那天炒了一个卷心菜,清蒸了一条鱼,又做了一个榨菜蛋汤。
我们盛了饭吃,我忽然觉得有些温馨的感觉。自从上班以后我就很少回家吃饭。大多数的时候不是在公司吃就是和客户在饭店吃。这样几样清淡小菜,实在非常的合我的意。
吃完饭已经不早了,她一边洗碗一边说,你回去要两个小时呢,就住这儿吧,反正我今天没节目,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出去啊。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她的这间小屋子,虽然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可是,那种“家”的感觉却让我无法逃避地领略在心。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我盘腿坐在床上,她隔了我很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房间里响着一些音乐,亮着很暗的台灯。

我的心实在是有些失落的。因为从心底里,是想念着Andy的,尤其是这夜里,尤其和梅蕊这样面对面安静地坐着,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想,将来和Andy,是不是也会这样,过宁静安逸的生活。
我想梅蕊是看出了我的失落的。我跟她说起Andy的远离,其实我不愿意回自己家的很大原因也是因为我怕自己熬不过没有人打电话来催我睡觉的第一夜。
从此以后,Andy就在远方了。多年以后,他也许就成了美国人,而不是我的Andy了。
我当时傻傻地这么想。其实,他们那些在美国的真正读书人,要移情别恋的机会真是少之又少的。

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怎么会把话题从Andy移开的。
我想,其实所有的起因都是因为她在那天晚上讲的故事。她在讲一个朋友的故事,一个关于“同性恋”的故事。
我在黑暗中捕捉那个故事。她讲得很投入: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一个没有家,一个家里就收留了她。结果,她们从小睡在一张床上,这样过了大约五六年,她们忽然发现彼此都长大了,而无法分开了。
女孩的母亲也发现了端倪,努力要将她们分开,结果,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那个被收留的女孩离家出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梅蕊在那里压低了嗓子复述着:我们都无法再找到她。
即使现在,我还可以清清楚楚在眼前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她始终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在讲述,我始终在那里不敢大声呼吸地听着她讲。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向梅蕊证实,那就是我怀疑,那个留下的女孩,其实就是她自己。

我没有和女人同床的习惯,即使母亲。
可是那一夜,我闻到了梅蕊身上淡淡的女人芬芳。

一夜无梦。


阿三有问:这样看来,梅蕊其实是有预谋的?

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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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你流泪了。
为什么要流泪呢?
是阳光刺了你的眼?

(八)

大街上懒懒散散地压着一些旧公车。这样的午后,人们不是太勤奋就是太庸懒。反正不会在这里压马路,除了我们两个。

其实也不知道去哪里,就觉得这么好的太阳不要辜负了。

本来我应该进办公室的,可这会也没兴致。反正手头的那些东西什么时候都能做。出门的时候梅蕊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在大街上走了。她是喜欢看人群的。形形色色的,好象她每天晚上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电话,和那些陌生人谈一些最隐密的问题。
我后来问她,你总装着那么多人的故事,累不累?
她笑笑,说,那样才不会寂寞。

我们从淮海西路往东走,那一带很安静。经过美领馆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远远瞟了一眼。梅蕊大概看见了,笑着拉拉我的袖子,调皮地说:怎么啊,又想他了啊?
我不好意思地回了一笑,悠悠地答她:他应该是到了。只是那么远,以后大概也不会怎样了。
你乱讲的。她轻轻一下拍在我的胳膊肘上,怨道:你才真正傻呢。那样好的男孩子,哪里会轻易负了你的?
她顿了顿,又说,倒是你,周围那么多的帅哥,想不动心都不成呢。
我哈哈一笑:我就怕自己阵地失陷,前功尽弃嘛。
没事啊,她立刻接了上来:从今天起呢,我就替Andy看住你。我也每天给你电话啊,催你睡觉啊。免得这好差使给别人抢去了。
她还没说完,我们便哈哈笑成一团。我连忙说,好啊,好啊。你声音那么好听,我自然是百听千听万听万万听都不会厌的。只是呢,你的那些追随者们,要是知道了,可
要大大吃我的醋了!
我们一路说着笑着,我倒也不再去想Andy的走了。我陪她去申申买了一盒西饼做宵夜,又去逛了美美。有看没看地四处翻翻。我也不爱逛街,平时买衣服都是随手挑的。
梅蕊倒是很好的品味,虽然那时候进入中国的名牌有限而且巨贵,但她却几乎是无所不知的:职业要求。她说,有时候做广播,你必须知道很多东西,因为听众问的下一个问题,你永远不知道会是什么。

就这样一路逛到了国泰,下午场还没有散,门口没什么人。她拉着我去隔壁的小店要了两个冰激淋,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那个点唱机。
在异乡的很多日子里,我都会忽然想起这个点唱机。这种机器在这里随处可见,只要你塞一两枚硬币就可以为你唱歌的那种。
于是我掏了一枚硬币出来塞进去,随着机器里的灯光闪烁,Lionel Richie的SAY YOU, SAY ME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下奔泄而出,从纯情到激昂,再柔肠百转地收将起来,左冲右突,似乎预兆着一切的到来。你无法阻挡,无法拒绝的一切:

说你,说我,说那会永恒吧。
那是说,
说你,说我,在一起,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曾有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人们在黑暗的公园里玩着危险的游戏。
那是一个化装舞会,
而在猜忌的厚墙下,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哭泣。
说你,说我……
我们沿着人生孤独的高速公路,
而所有最难最难的事是你可以发现一个或者两个朋友。
那一双援助的手--那一颗懂得的心。
当你迷失的时候,
你会看到他在你前面说:我给你指路。
有时候你以为你知道了答案,
其实不然。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们都在参加假面舞会。
而我想告诉你,
让我们从此刻起就彼此信任吧,
相信你就是你:那颗天空里闪亮的星星。
而我们在一起,自然而然,互不设防……


阿三有问:是特意找的那首歌么?
不是。随手就点的。
那时甚至不太知道它歌词的内容。今天再翻开来,忽然发现那歌真是唱给我们听的。
我其实也一直有个可怕的梦,不是黑暗的公园里的假面舞会,而是在白茫茫的大雪
中,我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里。
这个梦纠缠着我很久很久,让我觉得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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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哪里有神阿?
如果有,我愿意把手交给他。

(十一)

那天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明朗一些了。但总还是一种别扭。毕竟不象和男孩子恋爱那样来得自然而毫无压力。可是一切又都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赶着来的,我们彼此的心里都有个声音在喊:快一点阿,再慢,就来不及了。

再慢,就来不及了。

我把大部份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我甚至开始逃避Andy的电话。我迷惑着自己的状况,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一个解释。
可是一切似乎都不需要解释,看见她在那里盈盈一笑,所有的犹豫与烦恼便会烟消云散。梅蕊很体贴我的处境,每次出去买东西总是提醒我给Andy买一两件小玩意。时不时的,她还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别忘了,我可是在替Andy看住你。
除此,我们还能怎么解释呢?人总是在无奈中给自己找一两个理由。而这个理由似乎是可以站得住的。在万般无奈中,我选择逃避。

这个城市的阳光越来越明媚,天空也越来越高。

我随着她渐渐也变成了夜猫子。白天的时候我们会相偎着去街上走走,或者到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我知道,那样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梅蕊去看了一次医生。做了全面的检查。检查结果令我们都很高兴,说是可能太疲劳了,并无任何异常。医生只是嘱咐说她不能老是夜生活,否则会积劳成疾的。
我劝她不要再做夜班,不如改个栏目。这样争来争去,她还是妥协了。
她打了报告上去,理由当然不能说生病,只是说自己对这个节目已经觉得没有创作的热情了,所以想换。领导虽然有些可惜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同意了。梅蕊答应做完第一季度就休假一段时间,然后准备接一个新栏目:梅蕊时间。
那是她做伴你到黎明的最后一个晚上。要走的消息早已在大街小巷传开了。早些日子她就收到很多的信和卡片。每天接她回家的时候总能看到那些痴情的听众在那里等她,送东西给她。

那晚我象平时一样打开walkman,那个波段是锁定的。我在做一个企业形象设计。节目一如往常,她似乎有些激动。即使回答一些难堪的问题也不似平时那么尖锐了。
这个节目是她一手做出来的,她倾注了无数的心血。每一个电波后面的故事她都可以背出来。她总是说,只有黑夜,人们才能直面自己。可以放开来,拥抱自己的灵魂。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今天似乎大家都放下自己的心思而把注意力贯注在梅蕊的身上。大家不断寻问着她的生活,她的新节目,也送了很多祝福给她。
我抬手看表,还有不多的时间了。正准备收拾东西去接她,忽然听到她在那里说,各位收音机前的朋友,我的助手刚刚在呼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有个女孩,她每天听我们的广播,她每天想打这个电话,已经整整一年了。她说,如果错过今夜,她怕再也承受不了这个秘密。
梅蕊的声音很煽情,很有号召力:
让我们把线都空出来,让她打进这个电话。那个叫风的女孩,你还在听我们的节目么?
我们在等你……
她说完,开始播一首张学友的“祝福”,我戴着耳机下楼,在街口叫了一辆车,往外滩开去。
车里正播着那首放了一半的“祝福”,司机说,迭个小姑娘老有意思厄,我只要夜里开车子都要听伊讲闲话(指播音)。伊心老好厄喔?介许多(很多)人寻伊讲自己的事
体,伊一点也不怕烦,总归帮人家寻道理。真是难得。就是要退了,下趟(以后)夜里
不晓得开车子听啥了。
正说着,音乐突然停了,梅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风,我可以听到你,你说话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通过电话听筒传到了收音机旁的人们的耳朵里。我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她把自己的名字叫做风。
蕊儿,你好。
风开始说话了。
我知道,如果错过今天,我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跟你说说我的心事了。我知道,所有的勇气都是这黑夜给我的。
我是个独自在上海的大学生。也许我本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我觉得我被魔魇缠住了。整整三年了,我竟然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风说到这里,顿了顿,明显压低了声音说,而她,也是一个女孩子。
我的心忽然被悬在了半空。
那个风似乎有些说不下去的样子,梅蕊轻轻地鼓励她:说吧,风。这个节目的最后一段时间是留给你的,我们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你。放心说吧。
风咽了一下,又接下去说:
我知道,同性恋是不光彩的,我不该对我的好朋友产生这样的情感。可是,蕊儿,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只要看见她,我就无法按捺下自己的渴望,渴望和她一起,一起哭,一起笑。我不断拒绝追求我的男孩子,我心里只有她。可是,可是我要忘记她啊。再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为了逃开她,我都放弃了留在上
海工作的机会。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打扰她的生活。
可是,蕊儿,你知道么?我爱她,我爱她啊。
风说到这里已经无法掩饰住哽咽,梅蕊也没有去催促她,只耐心等她的情绪平静下来。
蕊儿,我想,爱一个人不应该是罪恶的。别人的爱都可以在阳光下炫耀,可是我却不能。我怕,我怕她消失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否能承受下来?
这一年来,我每次都听你的节目。我一直想,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你。即使我一辈子都不能告诉她,不能告诉我的亲人朋友,可是,我想,如果有你,还有今天那么多醒着的人们,都能来替我做个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是真的,真的,爱着她……
风一下子挂断了电话。
车厢里一阵沉默,我已经远远望见电台的大楼了。
过了几秒钟,梅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风,你还在么?还有三分钟,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演播室了。你是我在这个节目里最后的一位朋友,我祝福你。时间不多了,我只想对你说,风,真心爱一个人,是永远无罪的。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所有真诚的爱,都是可以拿到阳光下来炫耀的。。。
我的眼泪随着肯尼基的“回家”无声地滑落了下来。车嘎的一声停在了电台前面,那一刻,我真想冲过守卫的武警,冲进演播室,紧紧地抱她一抱。


阿三有问:能说说这个节目么?
这是上海当时家喻户晓的一个谈话节目。有四五个年轻的主持人主持。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听众。城市里白天看起来是坚强的人群,可是夜幕下,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点柔软的,不能触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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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就在眼前,
让我,沿着你的臂弯攀缘。

(十二)

那天的节目后来被台领导点名批评了。他们的理由很堂而皇之:同性恋是西方生活腐化堕落的表现。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赶时髦,所以就产生了不健康的思想。我们作为媒体应该正确对待,千万不能那样推波助澜。

梅蕊没有和领导争辩,回到家却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于是索性要了休假,两个人把屋子重新给弄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花花绿绿的信笺,歪歪斜斜地贴了一边的墙。然后歪着脑袋看着我说,从今天起,你得把它们给填满了。
梅蕊总是说我是一个天才。有天她一本正经地拿了一本张爱玲的书来跟我说,喂,你知道么?你的名字的笔划和张爱玲是一样的呢!
那时我正在手提电脑上打一份广告策划书,头也没抬地跟她说,你就别做梦了,我现在整天泡在这广告堆里,哪里还有闲心写什么东西。再说了,这个世界上,你就别指望再会出个这样的人物了。
梅蕊走过来,从背后圈住我,一指手在键盘上无聊地揿着,忽然凑在我耳边说,你不要去上班了吧?留在家里写字好了,我来赚钱养活你。
她似乎很陶醉于自己的想法:安,养一个作家其实也很好的啊。
我回手拍拍她的脸,笑着说,我可不能被女人养。
她幽幽叹了口气,走开了。

日后我才觉得这话伤了她,可是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地跳到了嘴边。在我的脑子里,依然还是男权的社会作祟。并不是轻易可以抹去的。
就这么在家呆了一个星期,梅蕊已经叫嚷着“太闷”了。一个工作惯了的人忽然整天无所事事的确会是很难受的。

那天她忽然心血来潮,打电话给速递公司买了两张去杭州的票。电话打到我公司,我正在开会。她就迫不及待地从家里跑到公司,然后在楼下转啊转,最后还是一个同事发现了问她找谁。她说了我的名字,别人才领她上来。
这是她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
一切都乱糟糟的。我让她坐在我旁边,说,还有一点就好了。她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要不是有同事会进进出出,我真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
两个人的时候,我尤其喜欢这种默契感。梅蕊是个特别奇怪的人,安静的时候可以让你觉得她不存在,可是一滔滔不绝起来,谁也插不上嘴。
就这样一直等我把手头的东西弄完了,她才看住我,然后就笑,说,你能不能请两天假啊?
我看着她就知道肯定有什么鬼主意。故意淡漠地说,不行,明天要开会啊。
她果然中计,急道:人家已经把票也订了啊。
我暗暗好笑,却还是不肯就此罢休,板着脸说,你做事也不征求我意见,一点也不尊重我的。
我这么一说,她竟然不响了。过了许久,才叹口气:埃,我们毕竟是两个人,不可能象一个人那样默契的。
我听她这么一说,急道:不要乱讲啊。我什么时候要违你的意了。只要你高兴的事情,我都是会陪你的嘛。好吧,我今天就辞职好了,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周游世界。
梅蕊被我“扑蚩”一声逗笑了,说,你就会耍贫嘴。我是想我们两个都好久没离开这个城市了,我觉得这黄梅季节也该过去了。

我们第二天便去了杭州。
以前每一次去都会觉得那种艳俗,但和梅蕊在一起,却觉得一切都新鲜起来。
她换了一套工装裤,看上去很青春。西湖边上,她在那里大声地数着那红的桃,绿的柳:一颗桃树一棵柳。
我不断地在那里抢镜头,她也不管我在拍什么,一路上疯着,象个孩子一样。
午后的西湖开始安静下来,那时候耳朵总觉得是失了聪,也不期待真的能够听到什么。
我们斜靠在船舷边,我在后,她在前。我伸着臂把她搂进自己的臂弯,她的后背贴紧了我的胸口。她的几根头发在我的脸上撩拨着。
也不说话。
倒是那艄公是个识趣的人。只关照他一声:把船划到湖心停着,他便再也没有打扰过我们。只背对着,用脚偶尔踩几下桨。
我看到有烟雾在他面前飘起来,原来他抽的是旱烟。
我抬头看天,瓦兰瓦兰的。低头去看她,闭着眼睛,脸上透着婴儿般的笑。我想她是在做白日梦吧。
我的十根手指都和她紧紧纠缠着。我稍稍紧了紧,她便立刻回应于我,手心对着手心,他们说,这样的姿态是彼此最接近的。
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只有一声两声的船桨拍打着湖水的声音。我附在她耳朵边,轻轻唱着:


半冷半暖秋天 熨贴在你身边
静静看着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 惹心中一片缠绵
半醉半醒之间 再认笑眼千千
就让我象云中飘雪
用冰轻轻吻人脸 带出一波一波的缠绵
留人间多少爱 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 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象柳丝象春风 伴着你过春天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放出心中一切光和热 抱一身春雨绵绵
……


阿三有问:听你说故事的时候常常觉得不真实,是不是你加了很多的臆想在里面呢?
也许是有的。很多时候,当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的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发生过呢,还是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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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音乐让你醉,不要拒绝。
可以真心醉倒的时候不多。

(十三)

夜黑透了的时候我们拐进了学士路的JJ。

那时候全国各地到处都是这个叫JJ的舞厅。杭州的分店做得很不错。
梅蕊拉着我的手往里走。迎面是一阵薄薄的烟雾弥漫过来,透着轻薄的香气。
一堆一堆的年轻人打扮得奇形怪状,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很不时髦。
我在门口买了两个荧光手镯,给她套在手腕上。她就在那里一甩一甩的,装着巫婆的样子来吓我。
我被她逗笑,两个人便疯成一团。

舞池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们挑一清静的地方随着音乐晃,很快便和这满池的醉人儿融合在了一起。
在镭射激光下,梅蕊的身体千姿摆态地扭动着,她妩媚地做出各色的动作来,挑动着我的节奏。不知不觉两个人便开始跳辣身舞,虽然是在舞池的边上,只一会儿便围了不少的人在那里随着节奏给我们鼓掌。
音乐里,烟雾里,梅蕊的身体柔软得象一条水蛇,曲曲弯弯一直到了地面,又忽的一声直起腰来。这样起起落落,她越舞越狂,竟然也没有要停的迹象。
有两个老外便在人群中挤过来和我们一起舞,梅蕊又从这一边舞到那一边。
以后每每想起这个情形,我的耳边总是那句:
你答应我不要在这深夜里买醉,不要让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
我把那“别的男人”特意改成“男人女人”。
梅蕊听我那么一唱,笑得喘不过气来。

跳累的时候,我们去吧台拿饮料。每一次跳舞,她总是要金汤力,后来到了美国,我便常常在家里自己调:一瓶特干的杜松子酒,配上冒着气泡的汤力克水。再后来我就用雪碧七喜之类地去调,竟然也有不同的味道出来。但我始终没有机会调一杯给她喝。
我们正在那里喝酒,旁边一个男生就朝我们这边笑。我小声对梅蕊说,是你的听众呢。
梅蕊耸耸肩,说,杭州?不可能吧?
话音还没有落,男孩已经走过来了。他看上去不过是20出头的年纪,有些面腆,大约是思想斗争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他们在那里打赌,看我能不能请到你们呆会一起去酒吧掷骰子玩。
我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说,不去。
梅蕊拿手轻轻拍了我一下,又回头跟那男生说,是不是去卡桑布兰卡?
男孩一听就笑了,连忙点头道:是啊,是啊,你也很熟那里啊?
梅蕊不答她的话,径直转过来对我说,咱们跳一会就去,我喜欢那里的泡沫红茶。
那男孩在旁边既没得了答复也不好走,心里大概也是暗喜的。呆会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他自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他请来的。这会儿看我们都不再答理他,自说自话地跟我们扮了个笑脸,丢下了一句“呆会见”,就走开了。

到卡桑布兰卡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那里的市面却好象刚刚做开。老板和夥计都在不断地招呼客人。那地方简陋得可以,做成树一样的桌子凳子,每个人都用特别大的啤酒杯喝着冰啤。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孩,他看见我们进来就大声地举着手叫:这里啊,这里。
我和梅蕊相视一笑,也没理睬他,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叫了两杯红茶喝起来。
这样大概喝了五六分钟,一个高高大大很帅气的男孩走过来。也不问,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们都没有坑声,就这样沉默着。
只见他变戏法似地弄出个小竹桶来,朝桌子上面一放,然后说,怎样?谁输了,谁罚酒啊?
谁怕谁啊。
梅蕊这么一叫,把我和那个男孩都吓了一跳。那男孩哈哈大笑,然后招呼酒保要了三杯扎啤。
说好了,谁输就喝一口,不醉不归。难得他长得清秀,说出来的话倒还是很豪气的。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胡岩。

那天的结果是每个人都喝得有了三分醉。胡岩借酒装疯,在那里直直地盯着梅蕊看,看得我心烦意乱,又不好发作。可以说,我从一开始对胡岩就是没有好印象的。不管梅蕊是不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胡岩,就这样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闯进了我们的生活。
酒吧一直开到凌晨。胡岩的那两个朋友后来也加入了我们。大家一直在那里聊天,原来他们都是最早的“红马甲”,现下已经混得相当不错。算得上少年才俊,怪不得看人都是斜着眼的。
不知道是谁提议去初阳台看日出。大家就一起起了身,浩浩荡荡地往湖滨走。

月亮还在头顶上,而那太阳的轮廓已经成形了。


阿三有问:怎么出来个胡岩呢?
后来很多的事情都和他有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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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就是这样的,待到你醒来,
风已过耳。

(十四)

回到上海梅蕊就开始准备她的新节目。
虽然也是直播节目,但因为是白天的,话题便常常不如以前黑夜里的那么敏锐。只是梅蕊的柔情主义风格是一如既往的。才开始几个礼拜,就在收听率的排行榜占据了高位。
没有黑白颠倒的生活,她显得比以前有了精神。我因为离开家里太久怕父母担心,便也隔三差五回家去住了。我知道,有段时间,她和胡岩走得很近。

六月间Andy写了信来,说今年年底要过博士资格考试,考完放暑假就回来结婚。我拿着信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这一切也是理所应当。梅蕊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我们这样整日缠着,却也并不为未来求一个打算,完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不是我,就是她,只不过谁先踏出那一步的区别而已。
周末Andy打电话来,又求婚,我便答应了他。
放下电话自己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仿佛不认识自己一样。就那么呆呆看了半天,电话铃又响了。
是梅蕊。
我说,我要结婚了,明年。
她在电话的那头顿了一顿,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故作轻松地说,真好啊,再坚持一年,我就把你完整交给Andy了。你千万别被男人拐去了,他回来朝我要人。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喉咙里哽咽着。只无奈地叫了一声:蕊儿……
她说,你出来吧,太阳那么好,我们去玩啊。

我和她约了去东郊的森林公园。那里很少人,蕊儿想骑马。
我因为身上不适,就在那里看着她。她挑了一匹很高很亮的马,跨上马的时候她朝我莞尔一笑,马师轻轻地拍拍马的脖子,然后一拍它的屁股,马儿就跑起来了。
梅蕊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马场是个大圆圈,跑到背面就无法看见了。那时候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怕她就这样真的永远消失了。
梅蕊兴致很好,一下子买了好几套票,休息时她跑过来,我拍拍她汗浸浸的脸,说,别太累了呢,一会腿肚子都抽筋了。
她朝我淘气地一吐舌头,撒娇道:那你回去帮我捶嘛,我现在兴致正好呢。我再骑两圈就知道怎么对付这家伙了。
说完她又进了马场。
这一去,在我的记忆里象是一个世纪那么的漫长。我等了又等,望了又望。我的心在那里不踏实地跳着,而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对她的牵挂竟然是如此之深,如此之烈。
她是被抬出来的。我后悔自己刚刚没有劝住她,她其实是累极了,她只是想消耗自己。她想奔,想跑,想把一切的一切都甩在马蹄后面,她不愿意回到现实中间来。可是,她真的太累了,而无法去驾驭这大自然未被完全驯服的生灵。
我疯一样地冲到担架边上,她似乎听见我的声音,微微张开眼睛,说,安,放心,我不会死的。
她从担架上努力想伸出手来拉我,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连忙去握住她的,放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努力用她的手去抵挡着。
救护车一会儿就来了。我就这么握着她,一路上她一直闭着眼睛,却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生怕再也看不到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看着她被推进X光室。

梅蕊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我一直不敢走开。期间她醒来过一次,有气无力地关照我,不要告诉父母,跟台里请个假,不要惊动其他人……我都一一答应了她,
心里却害怕着。怕自己承担不了如此重的责任。好在医生安慰我说,她只是劳累,从 上摔下来并没有受伤。那马是受了训练的,否则踩到她会很危险。
到了第三天,她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我就笑了:安,我睡着的时候老做梦,梦见你就在我旁边。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她一脸的无辜,令我辛酸到了极点。我拉过她的手,说,你安心躺着,节目已经由别人去做了,你尽管放心休息一段。我跟你爸爸妈妈说你出差了。
她安心地笑了笑,轻轻说,安,你真好。

医院为她作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包括脑部的X光。等待结果的时候她总是在那里跟我说笑,想减轻我的负担。
你知道老天不会那么残忍的,她笑,安你就别老愁眉苦脸的了。
说完她就开始不停地讲笑话,一直讲到累了为止。

就这样在担忧和快乐的交叉处又过了两天。那天早晨医生巡视完病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的表情严肃得令我紧张。
你是家属么?他问。
我是她姐姐。我语气上坚决,心里则忐忑着。
医生看了看我,叹口气说,她的脑部有阴影,我们怀疑是肿瘤。
我的脑子顿时象炸开一样,竟然也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就这么恍恍惚惚走到病房。在门口我隔着窗看着在床上恬静地睡着的她。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飞快地冲到了洗手间,也顾不得看有没有人,无声地哭了出来。
就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忽然意识到呆会回到病房梅蕊看到了会很难受。我连忙用冷水仔细洗了脸,看看自己觉得似乎是看不出了,才走出去。
她还是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我推门进去,她听到了声音,睁开了眼睛。
我径直走到她床前坐下,我的心咚咚跳着,我不知道怎样开口跟她解释。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拉住我,很重地捏了捏,说,安,你别难过啊。我知道你迟早会晓得的。本来我想,我就这样瞒着,跟你快快乐乐的,到明年,把你完完整整地交给Andy,我就放心了。。。

原来她自己早就知道了一切!
我看着她,无言以对。只叫了一声“蕊儿” ,便一任泪水从眼里滑落下来。


阿三有问:梅蕊真是个奇女子。我知道脑瘤病人痛起来是会要死要活的,她竟然还可以在那里跟人谈笑风生。

是啊,我真是粗心。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在做夜话节目的时候就开始头痛,常常是一边吃止疼片一边去直播的。
后来她自己偷偷去医院做了脑B超,知道了结果,然后又把所有的病历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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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泪眼,无语凝咽
(十五)

梅蕊出了院,好象又成了没事的人。
期间胡岩呼了她几次,正好我都在旁边。看到梅蕊回电话,我就悄悄走开。心里酸酸的,可是觉得也只有如此似乎才公平一点。否则Andy的份量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虽然我每次都很坚持,梅蕊还是常常把我赶走:你还是回去吧,一会胡岩要打电话来的。
她每次都这么说,说得我竟然也生了气,一连几天都不理她。

没有她的日子空气是凝固的。窗外的任何一点一滴的动静都无法惹人心动。每天下午偷偷戴着耳机听她的节目。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上,怎么也忍不住了,打了电话过去,也不说什么,才“喂”了一声,她倒在那里笑起来,说,我倒想知道你还能坚持多久。
我竟然也被逗笑,在电话里骂她“神经”。她却越是笑得欢了。揶谀道:神经不神经我不知道啊,就是知道坚持不打电话。
我听了脸一红,觉得自己实在也没什么再可以矜持的,心里恨恨地,嘴里“呸”了她一声,那边却幽幽传来她的声音:安,你好么,我很想你啊。。。

那天我们约了去郁金香吃晚饭。几天不见,竟然觉得似乎是隔断了天涯一样,下了班便匆匆赶去,到那里坐下要了一杯咖啡,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
于是便顺手拿了一张纸涂涂画画,不知不觉中竟把她的名字涂满了整张的餐巾纸。然后拿远了在那里看,傻笑着继续再涂。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到身后边的,悄没声息地就一把抢走了那纸。我也不回头,还是那么呆笑着,一任她从后边绕到前边,看见她了,就那么看着她笑,她也笑,两个人竟然这么面对面呆笑了好几分钟。那个服务生就走了过来。
我们各自要了东西吃。也不说话,扒拉着盘子里的东西,便抬头去看她。她也正好抬起头来,又笑,我忍不住就说,再这么下去,要饿死的。
她扑蚩一笑,答了一句:秀色可餐啊。
两个人又笑。
没想到三天不见,人都可以偷偷吃了笑药一样,那一顿饭等到牛排都冰凉了,竟然还只动了小半块。于是就要服务生收了去,又叫了咖啡来慢慢喝。
梅蕊拿了我的笔,又抽了饭店的铺纸,那种纸很漂亮,是郁金香专用的,上面四周都是郁金香。梅蕊就在那里随手画着,一边听我说话。
我说我得去北京出差一个星期。
她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我又说,那你自己一个人小心一点。要不回爸爸妈妈那里住吧?
没关系的。她还是不抬头,只冷冷说了一句。
我有些怅然,恼怒于她的心不在焉,便住了口。
她似乎忽然醒了,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看我,忽然冒出一句,你有没有吃过八喜冰激淋?
那是什么?我问。
一种很好吃的冰激淋,不过只有燕沙有卖。
说完她又去摆弄那张纸。
你想要些什么?我得呆一个星期呢。
不要了。她还是不肯抬头,过了一会儿,她低着头在那里很轻很轻地说,如果你可以不去就好了。
傻孩子。我斜着头看她,说,我很快回来的。
我知道你是和简妤一起去。许久,她才蹦出这么一句。
原来如此。
我这才明白她干吗要在那里生闷气。原来她心眼还挺多的呢。
小姐啊,我们是工作啊,我说,简妤的那个片子我已经答应她拍了,不去就得毁约,虽然罚款也不是很多,可那样不好对不对?
谁让你不去啦?她忽然叫了起来:是我说不去么?我只是说,如果……就太好了。可是我没让你不去啊。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着她。
她还是一个劲地在那里涂抹着。
那天晚上有些不欢而散。我们各自回家。我先送她上了车,她朝着我看,我伸手拍拍她的脸,说,我很快就回来的,你放心吧。
她脸上勉强堆了一个笑,跟我说了声Bye,就一头钻了进去。

到家以后我立刻给她打电话,却发现她并没回家。于是再打她的手机,也不在。呼她,一直没有回答。想着她刚才的眼神,忽然之间就有些不祥。
因为怕她打电话来,我也不敢睡死,把床头的灯开着,半睡着。
半夜的时候呼机突然响了。我连忙打开看,是梅蕊的留言:出来开门。
我立刻轻手轻脚跑出去,怕惊醒了父母。穿过客厅,我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在黑夜的窗口,被路灯光投影在窗帘上。我犹豫着她的身体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大。幸好是夜里,也来不及细想,就去开门。
门一开,却不是梅蕊,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竟然一下子伸到我面前。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就听到她压得低低的,却是忍不住的恶作剧成功以后的坏笑。
我连忙一把拉了她进来,用食指压住嘴唇示意她“轻点”。她在月光下吐了吐舌头,又把那毛茸茸的东西往往怀里塞:原来是一只巨大的史奴比狗。雪白的长毛绒,黑眼睛,黑耳朵,煞是好玩。
我们两个蹑手蹑脚回到我的房间,我手一松,那小狗就被遗弃在了一边。我空出身子来抱她,她软软地就依在了我的怀里。她的脸冰冷的,我连忙用自己的去贴住,一点一点地去温热了她。
我们一起钻进毛毯,把那只大狗放在两个人的中间,她的头斜斜地靠在我的肩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靠了几分钟,她忽然说,安,这是我们的“儿子”,我叫他“啵啵”。
那一夜到底聊了一些什么,我竟然都再也记不得了。只是隐约里,她瘦弱的身体倦缩在我的怀里。她的手在那里不停地摆弄着我的头发,她说,安,你这样抱着我,真好。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梅蕊竟然已经走了。我看着空荡荡的床的另一半,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一回头看见“啵啵”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我终于认识到,一切都不是梦,梅蕊昨天晚上在这里。而此刻,她已经走了。
我在书桌上看见一张叠成鸟儿形状的彩纸,展开来发现那是“郁金香”餐厅的,上面除了梅蕊随手画的那些嘴唇,心,花,箭,她还在那些图案穿插中写了几行小字:
“我愿意是浇水的园丁,将黄昏的郁金香种满你的心房。”
“是我的心偏偏不肯听话,它自说自话地把自己许配给了你。”
我拿着纸不肯动,就这样一遍一遍地看着,看着……


阿三有问:你们两个真有趣,明明都爱得不得了,却总是拿了男人出来作挡箭牌。

也不是的,因为我总觉得我们的感情和男女之间的还是有不同。自我的意识里,还有一些亲情和友情的成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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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
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那种叫“八喜”的冰激淋?

(十六)

到了北京我便一头扎进了剧组。
我们拍的是一段高粱酒广告,用了大量的京剧段子。这是简妤在国内第一次拍电视广告,我为她写的本子。

北京已经有些凉意,我们住在小西天,那里是影视圈里的人聚集的地方。晚上和简妤常常去那边的小馆子吃饭,要一个拍黄瓜,喝一点啤酒就把所有的劳累都给压下去了。

简妤忽然提到梅蕊,说那个女孩太自恋了,在这样做下去会疯的。我也不答她的话。可是心里明白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之前上海已经出了一两桩这样的事,我也常跟梅蕊说,节目做太久会一直沉浸在那种氛围里面无法自拔。

每次说,每次她就要跟我争辩,我心里知道她是爱极了这份工作,所以也不再去劝。只是心里担忧着她的身体。

在北京的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给她打一个电话;有时候在大街上拍戏,忽然心有所动,四处去找公用电话打。无时无刻,就怕自己这样一走,把她冷落在那个城市里。

她在电话里总是兴致高昂,说自己又发现了一些什么新东西,要等我回去一起看。原以为隔着远些可以冲淡一点,这样反而却更依恋了。每时每刻似乎都牵着挂着,到了最后简妤已经忍无可忍,打笑说,再不放你回去你得杀人了。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笑,觉得这个秘密也许这一辈子就只能让她知晓了。剧组的人则一律说,安的男朋友真有福气啊。

我从他们的话里似乎已经看出了未来:没有未来。

倒是简妤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天特意约了毓和她的女朋友阿敏到王府一起吃饭。
关于她们的故事圈子里传得很神秘,似乎是毓在出名之后就被阿敏一路疯狂追过来,追到她结了婚还是不肯放弃,就这样等了很多年,自杀了三次,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她带着她私奔去了美国。

到了美国一切从头开始,阿敏去餐馆打工,支持毓念完了硕士学位。然后两个人开了一家小小的录像店,从最基础的做起,十年不到,竟然发展成了在亚洲很多地方都有办公室的跨国公司。房地产,股市,影视,媒体,她们都有一些投资。滚滚而来的财富使得她们如鱼得水。两个人一起十来年,合作了很多的广告和影视经典。不论毓在哪里拍戏,阿敏总是形影不离。
据说有时候毓睡午觉,阿敏就会在旁边等着,看着,或者守在房门口不让别人来打扰。难怪圈内人打趣,说毓都不会老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毓和阿敏已经出现在了大堂。
我甚至不用简妤去提醒,因为就算在万千人丛中,她们也可以立刻抓住人们的眼睛。
毓无疑是个大美人,她的美是那种天生丽质的样子,不需要刻意去装扮什么。现下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套洋装,但到了她的身上便形成了一种自在的飘逸。相比之下,她身旁的阿敏则是另一种的风格,一身的白,不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是看过太多繁华与诱惑以后会令人安心的白。不夸张,不招摇,实实在在地存在在那里,恰到好处地点衬着毓。那么执着,那么有力,无法逃避的一种沉定。

待她们两个走近,坐下,我霎时被三个相貌气质各异的女子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左看看,右看看,竟然笑了起来。私下里觉得这天下美貌的,大方的,灵气的,各色各样的女子竟然是那么多了去,而还有不少被湮没在人群中,若做成一个女子俱乐部,聚天下才貌美色,岂不美哉妙哉?

她们似乎都明白我在笑什么,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看菜单,然后大家点了菜,也不算热络,也不算冷淡地聊着。简妤因为两边都熟,便穿针引线一般地在那里互相照顾着。说着说着我的心思竟然飞了出去,眼前晃着梅蕊的身影,耳朵里隐约是乐池里的钢琴声,却再也没了其他的痕迹。
毓和阿敏在那里默契地交换着眼神,偶尔毓会象小女孩一样去抓了阿敏的手来摩挲几下,看得我呆呆地。觉得如果自己也有她们这样的事业基础了,也许就可以给梅蕊一个未来,虽然今天的我们在同龄人面前还不错,但和能够获得“自由,随心所欲”的代价来比,却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从王府出来便觉得又喜又忧,仿佛自己大概再努力也不会有那么一天。这样想着不免黯然,再想想那越来越近的婚约,竟然对自己很失望。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快到12点了梅蕊打电话来,我跟她说了晚上的事情,她也闷闷地,说,今天我回妈妈家了,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就把胡岩的事情告诉她了。

我猛然觉得这次出来竟然没跟Andy打招呼,也不知道自己是疏忽还是根本不愿意他知道。这会儿梅蕊一说胡岩,我倒条件反射一样地便想到也该给Andy打个电话。于是匆匆挂了梅蕊的电话去拨美国长途。
那边铃声响了一会却没人接。答录机跳起来的时候我听到Andy孩子气的声音,心一软,眼泪却下来了。也没再说什么,就搁了话筒。

就这样挨到片子拍完,比原定的一个星期还超过了两天。最后一晚剧组在燕沙隔壁吃饭,我忽然想起梅蕊说的八喜冰激淋,于是就去买了一大桶。我脱下外套把冰激淋包个严实,简妤在一旁笑我:
你知道,冰激淋化了再冻住会有毒的。
我不会让它化了的--我朝她笑笑。觉得自己有些发痴。
她无奈地耸耸肩,说,你呀。。。
我再朝她笑笑,彼此心照不宣。其实我很感激简妤,觉得她如此善解人意。有时候我也想,如果那时候接受了简妤事情会不会不同?
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太无耻,但好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甚至也曾下过决心要问问简妤。只是一直未等到我开口,她却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不过这是后话。

一路从小西天到机场开了很久。出租车里我还是紧紧抱着那盒冰激淋。和我们同车的导演老余不时回头看看我,又指着冰激淋,说,只有你们这种谈恋爱的女孩子才会发这种疯,大热天抱个冰激淋回去。
我也不回答,只是冲着他笑,一路上心里盘算着梅蕊看见这桶冰激淋会怎么样。这样想着就到了机场。
上了飞机,我把冰激淋交给空姐,让我失望的是,飞机上竟然没有冰箱。小姐很抱歉地看着我,说,我帮你放在冰块里,不过一会儿可能也会化了。

就这样忐忑着,飞机总算落了地。我抱着冰激淋也顾不得去取行李先往外冲。老远就看见梅蕊在那里朝我招手,我举起手里的冰激淋,很骄傲的样子。她似乎一惊讶,转而开心地笑了,大声在那里叫:安,快过来!

我飞快地跑了过去,隔着栏杆把冰激淋给了她。她一只手接过桶,一只手却迅速地在我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我一转掌,也握住了她,借着那一大桶冰激淋的掩护,我们迅速地把所有的思念,感激,期待和爱恋,都在那一握中完成了。

阿三有问:哈哈,看来这八喜冰激淋还真有魅力呢。
是啊。我想,爱一个人,就是想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在她无意中提起的时候,记住她的话,然后去实现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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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秘密不再成为秘密,
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
(十七)

有一种人,活在黑夜里。心中压着千斤的秘密,不能说,不能吐。把它烧在烟卷里,一口一口地吸入肺中,再吐出来。让“秘密”就这样消失在暮色里,弥散在空气里,让夜色掩护他的悲凉,逃离。而那个时候,我,总是可以听到远处有口琴的悠扬。

天有些凉意了,梅蕊终于决定搬家。
这个决心来来回回下了好多次,总归以志杰的苦苦哀求而告败。
志杰是梅蕊初恋的男人。那时候她还在大学里念书。一边在一家酒店的工艺品博物馆兼着差事。
有天来了个很干净的男人,问梅蕊想看一看玉器。梅蕊虽不是什么职业鉴赏家,但因着从小的家教,对古玩玉瓷都是有些研究的。于是便将七千年中国玉器史娓娓道来。
自新石器时代的红山,良渚文化,讲到商周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五德六瑞”,再从汉代的“金缕玉衣”讲到“三国白玉杯”,“唐兽首形玛瑙杯”,以及宋元的“玉玩”,最后把明清炉、薰、瓶、鼎、簋仿古玉器再一一析解,倒把那个男人听得一愣一愣。

那天他从梅蕊手里买了一个玉洗,一个笔筒。过了两天,他又来。梅蕊见了也很亲切,便又介绍了一枚仿宋的鸳鸯玉坠给他。那个男的让她用红色的绸缎包了,笑笑离开了。
晚上梅蕊下班正在跟老板一起打烊,那个男人却又来了。梅蕊说“我们打烊”了。男人说,我就是来等你下班的。

他们沿着延安路一直走,拐进陕西路,又慢慢踱过了茂名路。那时候天已经慢慢暗了,两个人也不多话。梅蕊只指些旧的建筑给他看。
隔了很久,男人才说,我一直以为上海是镀金般的浮躁,却不想也有如古玉般温润的女子。他在老锦江门口停了下来,拉住了梅蕊的手,把那个红色的小包塞进了她的手心:我知道这样做是冒犯了你。可是不这样做,我又怕终于我会错过了。我们就在这
里别过了,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后用那笔筒,便会记得是你的手捂过的,你见了这坠子,便也会记起我一些。
梅蕊却早已也说不出什么,只是那么低着头,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说,你是志杰,你进门的第一刻起我就认出你来了。我看你的书,一直一直喜欢的。我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遇见。

志杰听了,拉过了她,把她搂在了怀里,拼命地用力抱着,说,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又过了两个月,志杰仍然到店里去找她。可是梅蕊已经回学校了。志杰就一路追到了学校。老板娘并不知道梅蕊的具体情况,除了名字和学校,其他都是空白。志杰就在校门口等了三天。后来总算问到了梅蕊班里的一个同学,才把他带到宿舍。
他在楼下等着,想象着她看见他时可能会有的表情。那样等了又等,想了又想,突然抬头,她却已经在那里了。

她在那里笑着,一种所有的一切都了然在心的灿烂。似乎早就有的约定,她自信他不会失约。
那天他们在校园后面的大排档吃饭。他本来想带她去好一点的地方的,她却执意要请他吃上海的小吃。他们吃了沙锅馄吞,小笼包子,外加一碟臭豆腐。把他吃得呲牙咧嘴的。两个人都孩子一样地兴奋着。临要回去,她撒娇着说要吃羊肉串。他便买了一大把给她,她却不吃了,一只手捏了直直伸过去,就那么举着,看着他一块一块地用牙尖小心咬住了,然后再从钢签上套下来。那浓烈的孜然味道把他呛得脸通红,她便伸了手去拍他的背。。。

那一次,志杰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周末的时候她带他去苏州看了专诸巷。那是明代的琢玉中心,有“良玉虽集京师,工七则推苏郡”之称。两个人还骑着自行车去玩拙政园,逛观前街。回来的火车上,志杰说,我想在上海买一套房子,以后也可以常来住住,看看你。
梅蕊其实从报纸上就得知志杰是有家室的,可因着心里的那份“喜欢”,却也任性着自己,他这么说,她也不反对。于是他就真的回去作了一些经济上的分配,然后搬了一箱的书到上海来了。

梅蕊搬进西霞路一百八十号二楼时,这里还没有什么人。屋子里没有电话,没有煤气,也没有热水可以洗澡。两个人买了一个电炉来煮饭,还常常会把保险丝烧断。有一个晚上就这样饿着肚子在黑屋子里过了一夜,两个人便疯狂地做爱,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月光下,梅蕊看着志杰说,如果我是“玉”,那你就是“解玉砂”。志杰听了就笑,说你怎么可以那么黄色?梅蕊又笑,说,男人硬一点没什么不好。志杰再骂她“黄色”,两个人又闹成一团,结果就在那天,梅蕊怀上了志杰的孩子。

志杰因为一个笔会去了西安。梅蕊等不及,买了去新疆的车票。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去那里。反正上海是不行的,万一被查出来自己的一切就都完了。去新疆是因为正好有个小时候的朋友在那里做妇产科护士。梅蕊打了电话给她,朋友说,来吧,没问题,这里天空那么高,再烦心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她在新疆做了人流,顺道去了和田。她听说那里的玉是彩色的,她想看一看,五颜六色的玉会是什么样子。她在集市上为志杰买了一个玉佩,那是他36岁的生日礼物。她用红丝线串了它,又用嘴亲了亲,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那块玉她一直贴身存着,到了上海自己叫了车回家,却发现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那样。志杰开会早就结束了,梅蕊知道,他一定是直接回那个家了。

梅蕊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其间志杰往学校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梅蕊又搬回了宿舍,西霞路的房子却一直那样空着。她只是周末在回家之前去那里拐一下,开开窗透气。

屋子里还放着志杰的书,却没了他的气息。
那样过了快半年,志杰回来了。
可是梅蕊发现自己再也没能力爱了。她还是为志杰熨好所有的衬衫,配上相应的领带,又特意陪他去淮海路给他太太挑选礼物。

她把志杰送上飞机,说,房子我帮你留意着卖了,或者你还是可以来住,但我会搬走的。志杰看来很是黯然。他说房子就留着你住吧,正好拿了一笔稿费分成,加上以前付的,过些日子,这个房子就算是买下了。
梅蕊说那也是你家里人的,我不要。
志杰说,那你先住着,算帮我一个忙,我不会来打扰你的,你放心好了。

梅蕊没有告诉志杰关于孩子的事情。她还是每次都买他的新书,从报纸上剪下关于他的文章。但这个男人终于是渐渐走出了自己的生活,除了这个房子。

她打电话,然后写信给志杰,告诉他自己准备搬家。每次志杰都请她还能继续住着,一直到把房款付清。
这样就又拖了一年,梅蕊暗地里把那些手续都办了,然后请了装修公司把一些破损的地方都修补了一下,再把里里外外刷了干净。

我陪她一起去看的房子。在淮海路后面的一个小弄堂里。是那种花园洋房被零碎地打开了以后的格局。我们在底楼租了一大间,然后隔成两半。又重新买了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我也找了个借口搬出来--虽然有些许“最后的疯狂”的意味,但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我要那么做。

我知道,秘密被打破的那一天就要到来。而我,握着她的手,便可以坦然面对。

阿三有问: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要同居呢?
我知道那样很危险,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没结果的。可是,不让它发生比没有结果更残酷。
于是我们给自己开了绿灯。我对自己说,饮吧,就醉这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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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你的呼吸日渐温柔。
(十八)

搬进新屋的第一天,我们就请了陈欣和她的儿子来作客。
陈欣是梅蕊的朋友,我们的大姐。她的故事也非常的有意思,之前梅蕊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还老是跟我说,要是我也能有陈欣的勇气,做个单身母亲就好了。真的,我害怕婚姻,可是希望有个孩子。

陈欣40不到的年纪,的儿子木木已经七岁了。她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老公去了澳洲,再也没回来过。
木木是谁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很多闲来无事的人总喜欢在那里猜测。好在陈欣的人缘极好,对谁都是非常的耐心和宽厚,平素又极少绯文,所以大家议论一阵之后倒也不再有什么风波。木木则一天一天长大,聪明而健壮。

因为听梅蕊讲得多了,自然会对陈欣产生很多的好感。那天一大早便去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来。我不知道梅蕊都对陈欣说了些什么,怕掌握不好分寸,梅蕊便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然后说,该怎样就怎样,欣姐是性情中人,这些年,那么重的压力都承受下来了,难道还会为这个大惊小怪?
听罢此言我吐了吐舌头,笑了。大凡恋爱中的人,都是期待别人的观注认同和羡慕的。哪怕只是和身边的一两个人分享,那也是天大的喜悦,是值得雀跃的。

见到陈欣的一霎那我有些惊讶,因为眼前的她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套蜡染的衣裙,披肩的长发烫得有些微卷。人也不高,但脊背挺直,自然有些矜持。脸上却是微笑,非常的亲切。木木穿了一套小水手服站在一边,很帅气。我竟然盯着母子两人呆了好几秒,还是梅蕊冲出来解了围。

我常常想,等我到了欣姐那样的年纪,不知道是否也可以有那种从容与恬静。她实在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比如炒菜的时候,她教我们要用筷子,这样才不会把菜叶炒“瘪”了。她还笑着说,进厨房最好戴上帽子,那样头发上就不再沾上油烟味了。
女人免不得要做些俗事,心里有烟火气则是好的,而身上的烟火气却免不了有些太俗了去。即使是小家碧玉,也最好清清爽爽。更何况要做成大家闺秀了,却又不能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清高,所以这保养自己装扮自己便成了很重要的一条。

吃完饭陈欣建议去她家看看。木木第一个拍手叫好。陈欣家其实就在陕西路上,走过去不过是十来分钟。一路上阳光很好,大家说笑着,一时也不去想自己是不是要守着什么秘密。也说不出谁是主动的,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和梅蕊的手是牵着的。

木木是大家公认的“小人精”,从进门的第一刻起他就围着梅蕊转来转去,说自己的理想就是要当电台播音员,可以口若悬河、一泻千里。
陈欣就拿了她在美国考察的照片来给我们看。梅蕊看得很仔细,每看一张好看的就跟我说,你快点去吧,那里很好呢。
听了一两次,我便有些悻悻的,觉得梅蕊是在赶我走。等到她再说,便暗地里白了她一眼,她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更加惹恼了我,于是也不热心去看照片,只呆坐在一边生闷气。
倒是欣姐见了,推推梅蕊,说,劝劝安啊,人家生气了呢。被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扑蚩一声笑了起来。梅蕊还是满不在乎的,一边跟木木说话。

这样一坐就到了掌灯十分。因为是老式的花园洋房,点的都是电灯,有些昏暗,有些令人晕眩。我们随便吃了些东西,梅蕊在一边很是耐心地替木木削铅笔。木木的一整个铅笔盒里都放满了削好的铅笔,大家正说笑着,我却发现梅蕊一下子没了声音。我悄悄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凉的。我知道,是她又头痛了。

自从我们住在了一起,梅蕊几乎天天都会那样痛上一阵。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说,安,讲故事吧,你一讲,我就不痛了。
于是我们半躺在被窝里,两只手在被子底下紧紧地握着。我一次一次地讲着已经讲过的故事。真实的,想象的。她的手,便慢慢从冰凉转暖,嘴唇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我知道,白天的时候她总是抽空穿梭在一个一个医院寻诊。可是不论是谁,即使是我如此亲近地守在她身旁,她也是不愿意让人看见她病态的样子的。

可是这一次,我知道她有些熬不下去了。

我想欣姐是看出这一切的。她安排我们住了下来,即使是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她也不愿意失了这份关心。

我们在欣姐的家里过的夜,我依然拥着梅蕊入睡。半夜里我醒来,透过月光去看她,她睡得很沉,鼻翼煽动着,嘴角还不时地嘟弄着。我痴痴地看着,不知不觉地伏过身去亲了亲她的嘴唇。她似乎有所动,迎着我的,轻轻一点,就松开了。
这样看着,自己也不觉呆了,心里暖暖的,觉得即使在再陌生的地方,如果夜里醒来我就能看见她,那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欣始终没有来打扰我们。早晨迷迷糊糊醒来,木木正悄悄地走进来拿书包。他小心翼翼,轻轻地走到我们床前,然后看到睁开眼的我,用食指抵住嘴唇“嘘”了一声,说,不要吵醒她。

这个情形我至今不敢忘却,不仅是为木木的懂事,我只是想,当我们情不自禁地喜欢直至敬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一切行动原来都是温柔而体贴的。

即使一个七岁的男孩子。

我想,自那一天起,关于我和梅蕊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

阿三有问:在你的生活里,陈欣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多?
我想,欣姐那样善解人意的人应该是很多的。他们虽然对同性之爱未必抱着认同的态度,但因着对朋友的信任和喜爱,所以他们自然会接受这样的感情存在。
Come Out是每一个揣着秘密活着的人的心思,可是,并不是所有袒露了心迹的,都能够得到认可,更不必说赞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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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这尘世吧,
我们就这样遁去...
(十九)

我和梅蕊心里都暗恋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张国荣。

我们曾经在屋子里一遍一遍看“阿飞正传”,看那段他在镜子前面跳舞的镜头,翻来覆去地看。竟然有些痴了。

到了“霸王别姬”,登时觉得那样的人简直不能再称为人,而张国荣和程蝶衣,分明是合了一张皮的两个时代的同一个人而已。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了然在心,责无旁贷地立在那里,你必须被征服,被惊得目瞪口呆,而后,你爱上了他。
这种“暗恋”,与其是说对角色的,不如说是对他本身的,一种超脱于尘世的风流倜倘。
而之所以热爱,是因为我们是俗人,却似乎又不甘心于去做俗人罢了。 去苏州看张国荣其实是几个月前就定了的。梅蕊要在那里做一个节目,我软磨硬缠着,她才点了头答应。
我们隔夜包车去到苏州郊外的一个小城,一路上雨下得很大。我握着梅蕊的手,发现她的手心是冰冷的。她一语不发地坐着,我能感觉到她在克制。我轻轻地推她,说:如果实在痛就吃药吧。
她转过脸来,很勉强很凄楚地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不行啊,那样太伤脑子了,而且,再吃下去,我对止疼片会没有反应。
说着,她的头无力地靠了过来。闭着眼睛,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有些疼了。可是手上的痛却没有心里的痛来得更深切。只能那样六神无主地一任她握着,靠着,觉得其实自己也是那么软弱的,不足以成为她的依靠。

车在雨里开着,司机也不说话。车厢里竟然有些沉重,我只不耐烦地不断看表,偶尔问司机什么时候可以到。一路上只有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朦朦胧胧中,梅蕊轻轻推了推我,小声说,安,你唱歌吧,太闷了,我怕我熬不住。
她的脸色苍白着,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似乎都没有。我的手因为被她捏得太久有些供血不足,在窗外的路灯照射下成了青色。

我伏过身,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耳垂,她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又把我的手捏紧了一些。
于是在就在她耳边哼了起来:

谁让你心痛,
谁让你心动?
谁又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谁能关心你的梦,
诉说你的心思她最懂,
谁,
为你感动?

只是女人,
容易一往情深,
总是为情所困,
所以越陷越深。

只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我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她的手忽紧忽松,慢慢固定在了一定的力度上。我知道,她最难熬的时间过去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都是用这种办法来转移注意力。梅蕊用极强的意志来拒绝止疼片。有时候她会把药片紧紧抓在手里一直等到它们被捏碎了。
每这样过一夜,我就会为她骄傲一次,也担心一次。我甚至无法去帮助她摆脱这病魔的纠缠。唯一可以做的,就象现在这样,在她需要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让她靠着我的肩,唱一只她喜欢的歌。。。

车在雨水中又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梅蕊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脱了自己的衣服盖住她。她在衣服下把手环过来搂住了我的身体。她的头顶着我的下巴,随着车的摇晃,弄得生疼生疼的。我也不挪动,就让这疼阵阵袭来,渐渐竟然有些快意出来,觉得如此的情形,若老天再不给些折磨实在是不该的。那是对我的背叛的惩罚。越快乐处越痛楚。车窗外,黑夜里,我竟然时刻可以看见Andy的影子在那里晃。
虽然那么多年,我始终都想说服自己,爱一个男人和爱一个女人是不同的。但是这样把心隔成两半,我却是始终不能心安理得。

那一夜睡得很熟。和我们每次出去住旅馆一样,占了一张床,再把另外一张床弄乱了。免得第二天服务员进来觉得奇怪。
早晨醒来我们都换上了剧组的广告衫,我们互相站在那里笑,觉得好象是面对着镜子一样。
我常常觉得造物弄人。我和梅蕊,竟然可以长得一般高,甚至还有几分相似。我们所有的衣物都可以对换,时常是我穿了她的衣服,一整天都感觉她在我的身体里面一样,对我轻言细语。

也许是心诚吧,第二天一大早竟然就出了太阳。今天拍的是一场大戏,大家从码头出发坐舢舨到一个小岛上。剧组在那里搭了很大的一台景。
上了岸,很远就看到张国荣戴着墨镜站在那里。其实现实总不会是演戏,到了实实在在的天空之下,就觉得人也落了实处。乘他还没上戏,我们三个先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做节目。我帮着梅蕊录音,他们就那样很随意地谈着。我想梅蕊是天生做新闻的料,即使她无数遍跟我说她多么喜欢张,想见一见他,但到了工作时,她的主持人的“威严”是绝对不容许被打破的。有时候我总觉得她对那些名人太咄咄逼人,即使现在面
前是她喜欢的人,她还是在替挑剔的听众问出一个个挑剔的问题。好在赖士利似乎非常合作,而且到了后来能明显听出他喜欢上了梅蕊这种风格。大家谈谈笑笑,感觉上是两个有些惺惺相惜的人在那里斗智,很锋利的刀光剑影,但总在要刺到要害时陡然一转,把对方让到新一轮比试的主角地位上。

录完节目大家都很轻松。我和梅蕊跑到高处去俯瞰。人造的码头边上,红灯笼摇曳,一拨群众演员在那里穿梭,非常的忙碌。
我们并排在石阶上坐着,太阳暖洋洋地照下来,看着远处穿着稀奇古怪的服装的人竟然有些隔世的感觉了。梅蕊把磁带倒回来听,听到好玩的地方就转过头来朝我笑。这样一直到了下午,大家才收工休息吃午饭。

我们正在吃饭,剧务小王跑来说,沿着这个台阶往上走到山顶上有个小庙,虽然是废弃了的,但还是有些旧建筑在,不妨可以去玩一下。我们听了都很兴奋,匆匆吃了饭就往上跑。

果然是不大的一个院子,倒还整洁。我们一个一个房间跑,和去那些有人气的地方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靠着想象。从山坡上往下望,人成了一个个彩色点点,连移动都看不清楚。更没了喧闹。
我们就并肩站着,阳光下,我听得她说:
如果真的能这样逃走,那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阿三有问:如果有机会,你们会那样“逃”走么?
不知道。大概还是不会。我们还都是贪恋俗世的人吧。真的逃开了,我也不确定,所谓“爱情”,能够支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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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心,真的可以象水晶一样透明么?
(二十)

秋凉了。

上海的秋天在初现时是美得教人心醉的。从淮海西路往城市的深处走,那里总是有着各色的故事在等待着你。

我曾经陪简妤去找她家族的痕迹,在上海图书馆的资料库里翻寻着当年的遗迹。似乎每个初来上海的人总以为这里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花园,许多人,穷起一生去贪求,却结果一无所获。

上海是个梦。尤其是秋天的夜晚。
当衡山路上的法国梧桐渐渐稀落了,自行车流也不再熙熙攘攘,我们可以穿一袭宽松的衣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老式公寓里飘出平常人家的饭菜香味,提醒着人们的肠胃。那时候,再逍遥的神仙也会羡慕那一桌菜,一圈人的日子。而我们的心思,藏在这都市的黄昏里头,无法散开,只能一任起奔突着。而也只有这消静的地方和时刻,才能容得下我们片刻的温柔。
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在街上并肩走着,心里觉得最好是不要有尽头。可是走着走着,即使绕最大的圈子,即使放最慢的步子,却总还是要停下来的。

走过瑞金路的时候梅蕊忽然问我,你说,在这里开个小酒吧如何?
当然好了。
我懒懒地回答她,心中却有些黯然。这一些日子心情一直如此,越是最开心的时候,心情却越低落,怕这最好的留了下来,以后没了,也不知道怎么去想,去做。倒是梅蕊兴致依然,总是想着法子弄些好玩的来。这开酒吧的事情也是很久以前我提起的。
觉得弄个私人聚会的地方也许不错。连名字都取好了,叫:心经。
这个名字来自张爱玲的小说,讲的是一个暗恋父亲(当然她父亲似乎也是爱她的)的女孩,始终在暗地里和母亲争着父亲。却没想到,最后父亲娶了她最好的朋友。
故事写得很诡秘,我却喜欢。觉得女人的心思原来都是一本大大的经书,用着你看不懂得文字,读不懂得语言,解析着一段一段的心思。

我前前后后读了几十遍这小说,读到后来竟然也不记得那故事了。除了眼前老是那旧式电梯的声音和初夏阳台上的星星,女孩子手里的冰激淋筒,其他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那“经”,把心思刻着,越刻越深,越来越不为人知。

你要是想开,胡岩说他可以帮忙贷款。。。
梅蕊小声地说,语气里有些讨好。
我痛恨她这个时候提胡岩,虽然我假装着不知一切,可是扪心自问,我依然不能不在乎吧。
你和胡岩想开,你们就开好了,何必要编排了我进去呢?
安,你怎么这样说呢?梅蕊受了委屈,把手从我的胳膊里抽了出来,我不过是想让你开心。
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没多久了嘛,何必再撩我的心思。
可是,我想,也许有了这酒吧,你或者可以留下来呢?
她的声音小得无法听见,可是我还是准确抓住了。我什么也没说,心一直沉到了最下面,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喊:什么理由难道比你更重要么?如果要留下来,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啊,还用什么酒吧事业来作借口?

那天晚上我们有些不欢而散。回到家里两个人也不吃什么。她躲到客厅里去写稿子,我在房间里放了录像带去看。也不记得看了些什么。心里开始埋怨自己的任性。
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肚子开始咕咕叫,这才想起该去厨房弄些吃的。
经过客厅,却发现里面的灯是暗的,她的电脑开着,人却不在。我又去厨房浴室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子夜了。
我连续往呼台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回音。她的手机也是关着的。
我瘫软在沙发边上,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之间虽然也会为一点小事争吵,可是总会立刻和解,而现在她这样不告而别,可见事情是异常的严重。想象着她
可能做蠢事,我的脑子轰地炸开了,整整空白了几分钟。才猛地站起来:我得去找她!

我匆匆披了件衣服出门,走到门口便觉得一丝凉意。
在弄堂口截了一辆的士。司机问,小姐去哪里?我猛然醒悟我并不知道她的去向。
随便吧,你开着车随便在马路上兜,我想找人,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也不顾司机诧异的目光,拿了手机继续呼她。车从淮海路开到金陵路,再开到八仙桥,开到延安路,开到人民广场。。。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边往家里打电话一边跟呼台小姐说,每隔三分钟请呼一次:你在哪里?
车开到福州路时,我的呼机响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看,我看到上面写着:我在你心里。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荧屏上,我的手剧烈地抖动着。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猛然想起自己是多么傻,连忙跟司机说“去外滩”。司机回头看看我笑了笑,说,小姐老有劲厄。(很有趣)
我被他一逗,破涕为笑,也来不及怪他多嘴,只催着他快点开去外滩。

我在外滩的防汛墙边看到了梅蕊。她一个人在那里趴着,长发在夜风里飘动着。她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趴着,看着远方。
我才走到她身边,她异常平静地说,安,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在心里说,阿蕊你快急死我了。可是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脱下了衣服给她披上“阿蕊,那么冷,你在这里吹风会生病的。”
如果我生了病,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她侧着脸,调皮地笑着。
我走过去,酸楚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我听得她说,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我也不答,缓缓摇了摇头。
她也不管我,自说自话地继续下去。安,今天是你24岁生日,你的本命年。
我贴着她的背,说,是明天吧?
她忽然转过了身,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说,你忘记了,现在已经过了子夜了。
她显得很兴奋:我刚刚还在想,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把礼物给你,如果你不来,我就把它扔到江里了。
傻瓜。我伸手去环她的腰:这里是我们定情的地方么,我当然知道你会在那里。
对啊。她笑了:我忘记了,你说的,心有灵犀,何必一点再通?
我上前抱住她,很紧很紧。她柔柔地贴将过来,在我的耳边,呵气如蓝:安,我好喜欢你啊。
我也喜欢你啊。我用脸去贴着她的。一时之间,整个都市都似乎消失了。

就这样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梅蕊忽然说,安,我还没给你看礼物呢:我真高兴,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生日快乐的人。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丝绒小盒子,放在我的掌心上:安,你打开看啊。
我就那样托着,撒娇道:你打开嘛。
她朝我很宽容地一笑,伸手去打开:一颗水晶心躺在红色的丝绒上,配着铂金的链子。
她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去捏了出来,再打开链子,然后把那颗“心”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知道,她看着我,幽幽地说道:把这心,拴在你的脖子上,这样就不会掉了。就算我们再不能一起,不能看见,可是这心总在你身上牵着,挂着,你就会知道,我是惦记着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笑。她的笑里竟然没有一丝怨由:我本来想买了戒指给你的,可是我不是那个可以守你一辈子的人。也不能令你破了什么戒,就把自己的心给你吧,我知道你喜欢水晶的,只有她是最最纯粹的。。。

我再也听不到她说些什么,远处的码头上,是进港的船发出了停泊的汽笛声,而我的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阿三有问:心有灵犀,何必一点再通。真的很有意思呢。
是啊,如果一个人与你的心是相同的,那么,不论多久,那扇门都是开着的,永远不会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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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心,是不是,
可以找回来啊?
(二十一)

我才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梅蕊接了去无锡采访的任务。

晚上,我在吊灯下帮她把内衣一件一件地叠好,然后在箱子里放整齐。她在一边整理着材料,时不时过来看一下,然后学小狗的样子吐着舌头,说,真好真好,家有仙妻。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跑到一边又去忙了。
音响里放着林忆莲的歌,懒懒散散的夜,房间里散发着女人的生气,偶尔有风灌进来,把灯罩吹得有些晃动,影子在我的手背上扫来扫去,忽明忽暗,尽惹出些许恍惚来了。

梅蕊临睡前吃了药片,一夜都睡得很安稳。早晨我醒来,去外面弄堂里买了豆浆和煎饼果子回家。进屋发现她还睡着,便就势在她旁边靠着,看她均匀地呼吸。这样靠着,靠着,竟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道多少时间,猛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梅蕊竟然在旁边看着我,一见我醒了,就笑道,我以前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喜欢咬自己的嘴唇。她就那么笑着,看得我忍不住就去拥住了她。她一转手又搂住了我的腰。也许是觉着要这样分开好几天了,两个人竟然都呼吸急促起来。我趁势躺倒在被子上,把她也顺手拉了下来。
她唯恐把我压痛了,腿还在地上支撑着,只大半个身子虚覆在我的身上,我抱住了她的腰,她从上面环了我的脖子。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热气呵在我的脸上,我们以各自默契的姿态胶合在一起,起起落落。她的舌甜甜的在我的嘴里含着,让我贪婪地吮吸着,想把她一口就吞进去,整个的,全部的,吞没在我的身体里面。。。

这样在床上折腾了半天,竟然误了她的火车。等到了车站,才发现检票的时间已经过了。她似乎还窃喜着,兴冲冲地跑到了我公司的楼下。秘书把她领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她拎着一个大大的箱子,就那么笑着看我,我知道,她是故意赶不上的。对我们来说,分离的时间哪怕晚一分钟一秒钟也是好的。

梅蕊最终还是又买了第二天的票去了无锡。我也回了自己家。
晚上洗澡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正在洗头发,脖子上的链子掉了下来。
我以飞快地速度去堵下水口,可还是仅仅抓住了一条断了的链子。那颗水晶的“心”竟然不见了。
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一样,跑到外面问母亲,这个下水道去的哪里?怎么才能把“心”找回来啊?
母亲的回答令我失望,她说只有让房管所来试试看,但还是不能保证的。我听了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心则沉到了最底下,一阵不祥的预兆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身体似乎被电击了一样。

我不敢想象,如果后天梅蕊回来我怎么办。一整天呆在办公室里都不说话,拼命工作着,期望可以忘记一点。
到了下班也不走,一个人在办公室生闷气。
旁边有两个女孩走过,一个对另一个说,好久没去东方商厦了,一会去吧。
我猛然惊醒梅蕊说起过,那项链是德国进口的,东方商厦一共就进了两条,所以特别别致。
我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立刻收拾了东西跑下楼。正是下班的高峰时间,自行车和小轿车在互相挤兑。我的脑子里嗡嗡飞转,好容易才叫到车,一路又被此起彼伏的红灯堵着,就怕再多停一分钟,那另外一条项链就会被抢走。

赶到柜台的时候,我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总在自言自语,祈祷可以找到那条项链。
我把柜台仔细地搜了一遍,结果却非常令人失望。我没找到那根一模一样的项链。

正想离开,营业员却在那里招呼:小姐要些什么?
我有些怏怏的,觉得希望渺茫,我甚至可以看见梅蕊失望的眼神了。
我缩回了脚步,把那根链子给她看,小姐,这是我朋友送的,昨天突然就断了,那颗水晶的“心”被冲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卖出去的?
营业员接过我的链子,看了看,说,我记得的,是那种德国的水晶吧?那项链一共是两条,我记得有人今天来买过这一条。

真的?
希望,失望,再希望:有没有可能找到他?
顾客买了东西走了,怎么可能找到?除非他自己回来。

也许是上帝太怜悯我了。正当我失望到极点的时候,忽然后面有声音叫住了我:小姐,你等等,我刚刚发现那个顾客并没有买走那项链呢。
我连忙冲回去,心咚咚地跳着,生怕到手的又不是我想要的。

打开盒子,我才看见那条一模一样的项链好好地躺在盒子里,也是一模一样的盒子。
我把项链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在手上摩挲着。怕这次它再丢了,我却是无法能够找回来了。

两天以后梅蕊回了上海。我去火车站接她,把项链露在毛衣外面,她看了,很是心满意足,伸手去抚摸那“心”。
我的心狂跳着,生怕她看出不妥。其实一切都是相同的,永远丢失了的那一颗,和挂在脖子上的这一颗。

可是,我把她的心丢了,是不是也可以找回同样的一颗呢?

阿三有问:我觉得你们之间总是似乎有些古怪的东西牵着,很不吉祥
我也很奇怪,梅蕊送我的任何东西都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出问题。比如这跟项链,明明是新的,竟然拦腰断了。还有断了得玉镯,不翼而飞的耳环。。。我真的害怕,我们的相处是不吉利的。可是,那感觉实在太好了,于是我也顾不得那些阴影了。


多少人为了寂寞而错爱一个人,
多少人为了错爱而寂寞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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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快到年底的时候,梅蕊告诉我,“心经”已经搞得差不多了。胡岩出现的频率明显增多,就算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是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亲密的默契。

“心经”定在新年开幕,我们分头去筹备。我负责以梅蕊的名义请一些重要的媒体到场。我做得很细致,心里明白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为她做事了。梅蕊拿了一大笔积蓄出来作为投资,胡岩另外拉了一笔钱进来参股。每次看到他,总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对梅蕊呵护着,常常叫我又是欣慰又是妒忌。
心里暗暗打算就这样别过了,还剩下半年Andy就要回来,也不想带着那么重的包袱去嫁人。

她总归还是男人的。
每次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时,我便会很无奈地这么想。
可我又是谁的?
苦笑。
这种兜来兜去的非智力游戏令我厌烦。我报了名去上托福夜校。美国是什么?对我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承诺,那么,对我来说,美国和非洲都是一样的遥不可及。

我决定搬回母亲家,一来也该收心准备一些婚礼和出国的东西,二来觉得再那样下去,和梅蕊的感情会再也找不到借口。
临走前一天,特意去附近商店为梅蕊买了台新的洗衣机。旧的那台已经不那么好用了,洗起来总是响。
看了半天又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买了那台“爱妻号”,心里是羞愧着的,我又怎么能爱她?除了那些个疯疯癫癫的日子,我还能予她于什么?没有承诺,没有未来,片刻柔情回首看来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逢场作戏的造作。
这样越是想下去,越是觉得自己的卑鄙。索性铁下了心,再也不去分析自己的对错。
数着日历上的日子,盘算着新生活的开始。

早在数月前就约了要一起过圣诞的。本来以为梅蕊会因为胡岩而取消我们的约定。结果她还是提前告诉我她预定了“金色世界”的牛排套餐。
说实话,我很讨厌那些一窝蜂的崇洋,不论是雅皮们喜欢的海鲜牛排,还是嘻皮们喜欢的酒吧的厅,我总是象身处世外一样。我想我骨子里就是一个要逃避的人,四处躲藏着,唯恐有什么差池。

可是这是最后一次圣诞了。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有些变了。而我还是坚持着,你跟胡岩去吧,我想一个人在家里,晚上可以给Andy打电话。
那边沉默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我听到她说,那好吧。
随后“喀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电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也不放下,在那里呆着。心忽然一下子痛住了,整个的脑子空白着。窗外的太阳光直辣辣地刺在眼睛里,生疼生疼的,竟然也不知道去躲避,一任她疼着,疼出了眼泪来。

上海不知道哪天开始流行起过那些洋节日。到了耶诞夜的下午街上便开始拥挤了。也打不到车。男人女人都光光鲜鲜的,大大小小的店都被预定了座位。
我走在人群里,竟然似乎走在一部默声片里。全部是画面,却没有音响。我和这个世界无关着,隔离着。一如我对梅蕊的感情。明明是痛在肌肤上了,再深一点,便也没了感觉。

我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子里听音乐,挨到这里天黑,那边天亮,才给Andy打了个电话,他显然是刚起床,声音里带着被窝的暖气。他让我挂了电话又连忙打过来。他总是那么细心,把每件事每个细节都考虑得非常周到。我害怕这样的“完人”,又期待他来照顾我的一切。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那边的事情,于我,竟然是一种从未有的落寞。
挂了电话发现自己实在是百无聊赖。随手翻电话本,从A翻到Z,竟然想不起在这个时候哪个人我可以去和他/她安静地谈一会话。只能丧气地把电话本扔在了一边,信手乱按按键。
电话竟被接通了。我倒有些措手不及。那种无意式地闯入人家私人禁地的感觉。

那个拨通的电话是梅蕊的。

她“喂”了一声,我没有回答,想挂了,又有些不忍。她等了几秒,说,安,是你么?圣诞快乐啊。
我还是没响,她也没再出声。两个人僵持了一下,我还是狠心挂了电话。
我不想听到那电线里传来的刺耳的空旷。我怕那种空旷会令我窒息。我在努力把梅蕊从我的生活里驱赶出去,但五光十色的街景却充满了诱惑,令我欲罢不能。

那样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热气喷在我的脸上。朦胧里我睁开眼睛,她在低着头看我。我疑是梦,再闭上眼睛。却感觉她的手指在抚摸我的脸。她的手指细细软软的,我仍是舍不得睁开眼睛,怕那真的是梦。

意识在慢慢清醒,而我始终在拒绝。

她终于弄醒了我,在微暗的灯光下盈盈地笑着。我问,你来多久啦?
她一只手还在我脸上抚摸着,一边在说,都快一个小时了。我接了你的电话,怕你有什么不开心,就来了。
我听了,勉强地笑笑,感觉很困倦。在底下拉了她的手,柔若无骨的。我知道我拉不 ,心一狠,重重地去捏。她受了痛,却忍着不叫,我更加了劲,想把她捏成粉末一样。
她痛出了眼泪,拼命地忍,那只手还在我的脸上贴着。我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一样地扑进她的怀里,模糊不清地叫着,我不要去美国,我不要结婚。我就要这样,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把她的胸口哭湿了大大的一片,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哄着我,乖,安,不哭了,不哭了。我守着你,我们不分开。我守着你。。。
我慢慢安静下来。我不敢以泪眼和她相对。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心里却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发泄,一种瞬间的誓言。明天来临,我们还是会各奔东西。即使心里牵着,挂着,但却无法真正地相守。这个结果,明白了不要再明白。也是我们最初时的游戏规则。她不过是陪伴我生命的一个过客,而我,也只是流星而已。

我们抱着安静了一会。梅蕊起身说,咱们跳舞吧。她兴致盎然地拿了茶几上的一些咖啡底盘,一个一个地放开来。
我不明白她又要玩什么玩意,只见她拿来一块手绢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按在床上,让我别动。隐约中,我感觉她在地毯上摆弄一些什么,不一会儿眼前有光亮跳动起来。

音响里放着胡里奥的歌。很轻很轻。她走过来,拉起我,小心翼翼地让我跟着她往房间深处走。她把我领到一块地毯上,然后给我松开了手绢。
只见四周的地上的小盘子里,点满了一支支蜡烛。整个房间在烛光下跳动着。她两只手过来搂住我的腰,我就势把手搭上她的肩膀。我们随着节奏在一盘一盘蜡烛中行走着,小心翼翼的。
我们在玩火,在这隔离着的我们的世界里。我们玩得津津有味,乐此不彼。在那微弱的火苗熄灭之前,我们没有理由不尽情地享用。

而那柔肠百转的情歌,令我们灵魂出窍。

你觉得这段感情到底是游戏的成份多些,还是真情的成份多些?
有一种人,他会把游戏和现实结合得完美无缺。我喜欢一个词,叫做:戏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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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亲爱的,为我设计一个葬礼吧。]

圣诞节的那天半夜,梅蕊起床,然后跌倒在地板上。

我从睡梦里被惊醒,开了灯,发现她眼睛闭着,脸色煞白。我用尽力气才把她挪到床上,我发现床单是湿的,她的内衣也全是湿的。
她躺在那里过了好一阵,才醒转过来。我已经吓的全身冰冷。问她,是不是送你去医院?
她勉强堆着笑,说,明天有直播节目,我去了医院没人可以替代的,不如还是就这样吧,躺一会就好了。
我把她斜靠在床上,握着她的手,手冰凉的,一直凉到我心里。
“安,帮我设计一个葬礼吧。”她说。
“你胡说什么呀?!”我一把抓紧她,似乎她真的立刻会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安,我说的是真的。我觉得自己时刻在这种恐惧之中。”
“别胡说八道了,你要是死了,你父母怎么办?还有。。。”我顿了顿,很轻地说,
“我怎么办?”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一直看着,要把我生生看化了去一样。
“安,其实,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我觉得我快要哭了,急忙咬了一下嘴唇,堆出了一脸的笑:
“你别瞎想了。现在都有很多方法可以帮你治病的,手术成功率也很高。”
“我知道的。我不是怕死,我只是忽然想,怎样死才可以美丽一些。”
我笑了,在这耶稣诞生的日子里我们却在谈论死亡,实在非常的有意思。
“死亡并不可怕的。因为我相信轮回。”她说。
“如果有轮回,你希望做男人还是女人?”我问。
“女人。”她笑着看我,“你呢?”
“女人”。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她的脸上开始有点血色,我也渐渐放心了下来。
“可是要做女人,我们还是不能一辈子在一起,真是残酷。”
“那我就做男人吧。”
“还是我做吧。”
两个人假惺惺地争了一番,最后还是舍不得放弃做女人。她转过身来抱住我,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就都是女人吧,这样也比较好找。”
她忽然抬起头,很认真地说,“安,千万别喝那孟婆汤啊,否则就找不到了。。。”
我哈哈大笑,说,“我的记忆是最好的,就算其他都忘记了,也不会忘记你的。”
她孩子般放心地又埋下了头,贴着我的胸口说,“安,我喜欢听你的心脏跳动。”
我拍拍她的头,说,“听出什么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一脸坏笑:“是一颗花心。”
我假装生了气,要推开她,她却更加紧地抱住了我:“可是我是园丁,专门是浇花的。”
我看着她淘气的样子,心里隐隐的痛,觉得其实世界这样就够了。也不要天亮,也不要老去,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做。
“安,你说葬礼到底怎么做才好看?”她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自说自话道:
“我喜欢白色的丝绸。配红色的玫瑰。不要哀乐,也不要追悼。我想让所有的人在我的身边舞蹈。喝陈年的酒。我不要大家悲伤,最好唱一些歌给我听。然后抱着我的照片,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她将头埋在我的怀里,继续喃喃自语:“我想去拍一张特别大的照片,可以和你一样高,我喜欢你抱着我跳舞。不过你不要把她带到美国去,那样Andy会生气的,你就放在这里。你妈妈不会赶我出去的。。。”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把眼睛眯着朝我笑笑,我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不知道如何去答对。
梅蕊从我怀里抽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啊晃,嘴里说着,“别生气嘛,别生气嘛,我是说着玩的呢。”
我一把抓了她的手过来,她一点挣扎也没有,我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在嘴里吮吸着,象小的时候吃棒棒糖,她乖乖地一任我吸,歪着脑袋看着我,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来,用食指沾了一滴我脸颊上的泪,又伸出舌头,把指尖放在上面点一下,我看着她,停住了动作。
她低下了头又抬起来,然后说,“真是有些咸的。我还是第一次尝人的眼泪呢。”

昏暗灯光下,她笑得如此凄迷,令我欲罢不能。我低下头去接住她半伸在外面的舌尖,轻轻含在嘴里,怕再用一点力气就会含化了她。她的舌甜甜的,贴在我的唇间,温软湿润。

我们也不知道这样缠绵了多久,外面的天渐渐亮了。很远处传来早起的人对一天最新鲜的呼唤。他们慢慢汇集起来,成了这城市的人流,他们中间也许也有着各色各样的故事,而我们却游离在边缘之外。想用冷眼去看断那浮华的世界,却不幸自己被越缚越紧。

我们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很认真地对梅蕊说,今天下班,我一定陪你上医院。她点点头,答应了。

[阿三有问:给自己设计一个葬礼,真是很有意思。你害怕死亡么?
我害怕孤独更多于死亡。
我每次坐飞机都期待它出事,然后我的父母可以拿到大笔保险,而我可以避免孤独地死去。
我更怕看别人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我从来不参加葬礼。
我和阿蕊曾经约定,不论我们谁先死了,都不要去参加她的葬礼,我们去找一块草地,然后想一想在一起的日子,只当她出了远门,另外一个可以永远在那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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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

我看着医生把一个重重的马甲穿在了梅蕊身上。她转过身来朝我吐一吐舌头,然后说,“这下不能轻举妄动了。”

医生把我叫到里屋,很严肃地让我坐下来,然后开始一边记录一边问:
“你们住在一起么?”
“是的。”
“你是她姐姐?”
“不是,是朋友。”
“她父母,或者家里人呢?”
“都在外地,我们一起租房子。”
“她的心脏很虚弱,随时会出问题的。”
“。。。”
“你能不能晚上和她睡一起,发现不对可以叫救护车。”
“医生,告诉我,她到底有多严重?”
“不是非常严重,但现在这些日子不能掉以轻心。她晚上随时会出问题。”
“有什么办法?”
“没有,她是过度劳累了。”
“是。。。”
“她晚上是不是出虚汗?”
“是阿,常常垫在下面的整条毛巾毯都会湿的。”
“你小心要把她叫醒,每天半夜叫醒她,让她把身体擦干,如果再得了感冒就更麻烦了。”
“是,我知道。”
“我们现在让她背的那个跟踪器要连续跟踪她四十八小时的心脏状况。一切都得等到报告出来以后才知道。”
“医生,你告诉我,到底有多危险?”
“我觉得你应该考虑告诉她父母的。”
。。。。。。

从医院里出来,迎面是很大的太阳,梅蕊朝我笑笑,说,“安,我们去骑马。”
“你疯了啊?”
“不是啊,我们去公园里骑木马,我好久没骑了呢。”
我们便顺着华山路一直走,经过希尔顿,上宾,贵都,以前很多个风风火火的日子是在那里面留着影子的。沿街的那些小店里时常有我们喜欢的各种衣服。那个叫做“拿破仑”的酒吧始终大门紧闭而让人猜测连翩。只是今天,什么也顾不得看,她想去骑小时候骑过的木马。

我们进了华山公园,除了一些晒太阳的老人几乎很少有闲逛的人影。她熟门熟路地往公园深处走,一直走到儿童乐园。这样的时间,孩子们都还在午睡,或者就是上课。
儿童乐园里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梅蕊径直往里面闯,木马的售票处没有人,大门紧锁着。其实也是,这种时候,谁会一个人没事来坐木马呢?
可是梅蕊偏偏不甘心,四处地找,最后在很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值班的人。那是一个中年妇女,看起来就是上海石库门房子里长大的,虽然整天在这落寞之中,却也不忘
记把自己收拾得光鲜整洁。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结。花布的罩衫上套着一对袖套,让人想起久违的纯朴民风。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打毛衣,看到我们走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诧异。

梅蕊问她,“我们是不是可以骑那个转马?”
中年妇女冷冷地回答道:“关了,三点钟以后再来。”
梅蕊脸上有些失望,说,“我们不想和小孩子一起,能为我们开么?”
“除非你能包下来”。
妇女大概觉得这可以把梅蕊制住,谁会没事花几十块钱去坐五分钟的木马转椅呢?
没想到梅蕊一听就乐了,连忙说,“好啊,好啊。”
中年妇女这才停下手里的伙计,用审视的眼光看她,“你们想全部包下来?”
“是阿,是阿。”梅蕊孩子般地开心,其实她根本就是想只有我们两个人的。
中年妇女脸上开始堆起了笑,然后说,“行啊,行啊,我去给你们开。”

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到转马的房子边,中年妇女用钥匙打开了门,等我们一前一后骑上了木马,她才拉了闸。那木马顿时飞转起来,伴随着音乐,把整个世界都好象转开了。
中年妇女在底下大声跟我们说,你们买了那么多票,就多转一歇,我过会再回来。
我和梅蕊相视一笑,感激她的善解人意。
还没等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我飞便快从马背上下来,然后跨上梅蕊坐的那匹,从背后抱紧了她。
我闭上眼睛,她的呼吸在旋转中漂流着,她的发随着风撩过了我的鼻翼。耳朵边是风在音乐里歌唱,梅蕊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任我抱住。
我吻着她喷香的头发,她忽然回转身来,我看见她的眼睛在笑。她循着我的耳朵,在耳垂下轻轻一吻,幽幽说道:“安,我好喜欢这样啊。”

[阿三有问:你们两个可真够孩子气的啊。
我想,恋爱的根本目的就是让你回到孩子般纯真的年龄,用最真实的一面面对爱你和你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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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战争还没开始,我们已经两败俱伤]

两天以后我们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医生要求梅蕊住院。梅蕊只好实话告诉医生自己无法离开那么久。这样再三讨价还价,医生同意梅蕊每天下午到医院来吊针和观察。
我发誓说一定会监督她。这样每天下班我便弯去外滩等她出来,或者有时候她下班早了就会来公司等我。
起先我们还很大方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是时间久了却发现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于是我总是把车停在电台隔壁的友谊商场,而她也喜欢在公司不远处的小咖啡馆等我。
这样就避开了她的听众和我的同事。我不想让我的任何的不小心去影响她的前途。

治疗开始不久,梅蕊很快成了医院里各色人等的焦点。走到哪里都有素不相识的人来打招呼。我知道那是喜欢她的节目的人太多,但也从人们有些惊疑的目光里看出我的不合适。
那天我还是照常我陪着她去吊针。一瓶快完了,我去护士办公室叫人来换。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两个小护士在那里说笑:
“侬讲那个梅蕊是不是同性恋啊?那个安天天陪她来的呢。”
“我看也象。那天还看她们手拉手的呢。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讲。”
“不过文艺圈里的人老开放的,反正跟男人困(目困)觉(上床)也随便来西厄。何况跟女人,又不损失啥。”
“侬迭个人哪能介龌龊的啦?我看两个小姑娘清清爽爽的。其实要是谁愿意这样天天来陪我吊盐水,我才不管伊是男的还是女的来。”
“这倒也是。不要讲吊盐水来,小李要是肯天天来接我下班我就烧高香了。男人嘛,一个个都不是东西。就会只嘴巴,到了真要做啥事体了,就缩了。”
。。。
小护士的话被我的闯入打断了。她们都似乎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猜测着我是否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我很宽容地一笑,既想告诉她们我已经听见了,希望她们以后别在背后乱嚼舌根,也想告诉她们,其实我不会在意她们的议论。

但我和梅蕊还是决定以后不要再那么亲密。送她的任务仍然继续,但在离医院还有些距离的地方我们会下车。然后我看着她自己去医院。我总是在原地站着,她总是走两步便会回头跟我笑,然后再走,再回头,再笑。这样连续着几次,她便消失在远处了。我算计着时间去外面转一圈,然后仍然站在老地方等她一起回家。
在暮色里我总是想,不知道哪天她出来看不见我会怎样,不知道哪天我等不到她会怎样。这种等待好象就是一个惯性,成了生活的某个部份。

其间“心经”开了幕。开幕当天我和梅蕊匆匆到了场。有些时日不见,胡岩似乎发了胖。他和梅蕊若即若离的关系始终在那里让我不安。不是妒忌的不安,而是我总有种直觉,觉得胡岩不可靠的。倒是梅蕊常安慰我,说我是把胡岩当作情敌才会那么想。
其实我是希望梅蕊开心的,不论是不是和我一起。而且这“一起”的可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我们双双努力,齐齐堵死了。任何疯狂迷醉的前前后后,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提醒自己:这是暂时的,不是永恒的。如果梅蕊找了一个爱她的男人,那于我,多少算是安慰。她的病需要耐心和照料,我怕不会有太多的人愿意坚持。即使是我,在付出和得到中也始终徘徊着。若不是她给我的那么多的温情支撑,我又怎能真的会去坚持?而这种“坚持”也是成了“最后的疯狂”,时刻准备着抽身而去,时刻准备着做个给自己套上冠冕堂皇借口的“逃兵”。

单独的时候,我跟胡岩说起梅蕊的事情。但不敢告诉他全部的真相。只是说她最近身体不好,并暗示能不能请他去医院陪她两次。
胡岩一口答应了下来。我长长出了口气,觉得他的出现肯定可以去堵住别人的口。只是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多少觉得这样给一个男人设圈套是罪恶的。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甚至可以看出他对我和她的秘密的一目了然。
他只是不说罢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对梅蕊始终不算亲近。我想,那是一个男人的自尊吧,怕连一个女人也抢不过。可是其实,很多现实的例子摆在那里,如果你的情敌是女人,比他是男人更来得棘手。而且,即使你得了她,未必她在心里便真的放下了她。这种微妙,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灵犀,是爱情,亲情,乃至是自我怜惜的一种回光反照。

第一天“交班”,心里很不习惯。还是叫了车停在老地方。远远看见胡岩站在马路对面。他穿了一袭佐丹奴休闲装,典型的那个城市的时尚青年的样子。梅蕊陪了一套登喜路洋装,两个人的搭配有些不仑不类。我心里笑胡岩乱配,其实自己知道那是有些在吃醋。
我看着他们进了车,然后让司机跟着开。我远远地望着那车,恨不得可以从外壳透视进去,看清楚相处他们的姿态。
车挺在医院门口,我看见胡岩自己先下了车,然后去给梅蕊开车门。她似乎笑了,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们就那样并排着进了医院的大门。把我一个人留在孤独的暮色里。

两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医院门口,但一直没有等到他们出来。
我错过了。

好在胡岩履行了他的诺言,一直坚持送梅蕊去医院。并且似乎也并没有提起什么。这让我对他反而生出了些许好感。觉得今后如果由他去陪伴梅蕊,那其实我也是可以放下心来的。
倒是梅蕊有些不乐意,有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说,
“安,你不要让胡岩来陪我。如果你不想陪,就不要勉强的。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病怏怏的样子。”
“可是,阿蕊,医院里会有闲话出来,你的观众也会因此对你产生看法的。”
“他们要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也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事情的所有不过就是我不是一个男人罢了。除此之外,我又错了什么?如果我是男人,即使把你从Andy手里抢过来又怎样?可是,到头来,战争还没开始,我们已经两败俱伤。”

“战争还没开始,我们已经两败俱伤。”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一直在想着梅蕊的这一句话,我在想,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放任自己的感情便是注定了要一错再错。

[阿三有问:你们三个,我是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感情其实就是一团乱码,搞清楚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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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或者女人,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二十六)

点滴治疗终于有了一些效果。梅蕊不再每天晚上出虚汗了。头痛的症状却丝毫没有减弱,相反有时候更加严重。痛起来的时候她甚至会去用头撞墙。
我在一封信里无意中说起梅蕊的病情,Andy很快就寄来了一些美国的止疼片。他甚至让我安心照顾她,不必为不能接到他的电话,误了他的回信而担忧。拿着那封信的时候我的整个脑袋是空白的。我不能接受两个人都那么纵容我。而我,即使用猜分币的方法去割舍一个,其实也是非常困难的决定。

有一次我异想天开地对梅蕊说,如果Andy同时娶了我们两个就好了。我要他也能爱你。
梅蕊听了很酸楚地笑笑,说,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是不是总归不能择一?
我被她点了正穴,也是半天不能说话,觉得她越来越是敏感。

由于工作实在太忙,梅蕊开始不能按时去医院。而且医院的设备又很糟糕,她在那里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回来总是精疲力竭了。医生不得不同意她可以选择在家里或者一些街道的医务室去做,并再三关照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把她接到家里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我们便一起暂时搬进了我们家。我是独生女,妈妈很希望家里多些人。看到很是聪明的她,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们便在小房间的橱上做个简易的吊架,我陪她躺在被子里吊针。她常常没吊半瓶就睡着了,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一只手被我握着。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个秘密暴露,但事实常常来不及解释。我的房间是连着阳台的,所以妈妈平时要晒衣服总是从我这里走。那天我还是陪着梅蕊吊针,她已经睡着了。我看着熟睡的她,忍不住伏下身子去吻她。也许命中注定,我妈妈推门进来。我来不及收回身子,但也不确定她是否看见。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她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阳台。我发现后来只要我和梅蕊在屋子里,妈妈便开始敲门。我暗自猜想,她其实是知道一切的了。

胡岩把“心经”打理得很不错。梅蕊开始欣慰于她的选择。我也逐渐觉得自己对胡岩太小家子气了。我们三个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慢慢多了起来,而且竟然变成了他的大老婆和小老婆之称。
有时候我会暗自叹息,觉得男人也许生来就是上帝的宠爱,明明两个女人自己相爱,却还是无法离开男人,需要证明的是什么?自己孱弱的心?还是无以应对的社会?

我不知道是谁在玩弄着这一切。我一直后悔那天下午我为什么要提早去淮海路上的家。其实我可以打个电话给她然后一起回去的。我想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因为好久没有给她做饭了。我盘算着该去买些什么她喜欢吃的东西便匆匆忙忙回去了。
我的脑子里那时候还是在想着怎么做一点好吃的犒劳她,我一路想象着她看到那些菜时高兴的样子。我甚至去南茜排队买了她最爱吃的马兰头,再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半成品。我喜欢两个人在家里生火煮饭的日子,也喜欢看她故意露出的谗相把一桌的菜吃得精光。

但是,世界上就是有神喜欢捉弄人。我的钥匙才打开门,便发现屋子里是有人的。梅蕊和胡岩就象两只受惊的小鹿发现了猎人一样,听到门响立刻就逃开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恰到好处地抓住了他们分开前的轨迹。我想,如果我再晚来几分钟,或许我就在床上看见他们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冷静了下来。我装出很抱歉并且有些调侃地说,对不起啊,你们继续,我先去弄菜。
这种无事人一样的轻薄显然惹恼了梅蕊。她的脸涨得腓红,胡岩则是最轻松的,似乎他的爱情宣言成功得有了见证,竟然顺手去搭在梅蕊的肩膀上。我不敢面对他们,却在眼角中瞥见她把肩膀扭开了,卸下了他的手,然后进到里屋去了。
胡岩被抛在客厅有些尴尬,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然后跑过来说,安,有没有我的份?我也饿了呢。
我笑笑,说,只要你不吃很多,大概是够了。

那顿晚饭吃得很有些沉重。三个人各怀心思。席间梅蕊把脚轻轻搁在了我的脚上。我不忍抽掉我的。就那么搁着,一动不动。胡岩一直在勉强着讲些笑话给我们听。大家都笑得很生涩。好容易收拾好一切,我跟他们两个说,我先走了,回妈妈家。
梅蕊没有留我,只轻轻说声,自己小心。我朝她笑笑,看见她和胡岩并排站着,心一下子酸开了。强忍着要掉下来的泪,转身出了门。
在大街上,我拦了一辆车,钻进车里,我便放声大哭。司机也不管我,把收音机开得响响的,竟然是梅蕊白天的节目录音。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电话响了。我斜眼去看,不接也知道那是她的。响了一阵就没了。又过一会,我的呼机响了。不用去看,那是梅蕊的。我勉强克制着自己,心底却盼望着她能够锲而不舍。果然电话又那么响了几次,结果把隔壁的妈妈吵醒了。她敲门进来,说,没听见么?
我才回答了一句,累,不想接,电话又响了,我连忙接了起来。然后看住母亲,她摇摇头,笑笑退出了房门。

梅蕊在电话的那头很小声地说,安,对不起。
埃,其实应该说对不起的哪里是她?如果要说对不起,那么,我这样分了一半的心思给她,是不是应该千遍万遍地说对不起?
我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责任,又哪里来对不起?这一场风花雪月里的事,不过是两颗不安分的心一次小小的出轨而已。而现在,我们都被拉回了“现实”,那么是不是就象那星期天的动画“米老鼠和唐老鸭”一样,拉上帷幕,然后说,厄噢,演出结束了。

我这么想着,一句也听不见她的话。我的心思乱飞着,只想能够快快睡去,于是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做。

她还在电话那头说着,我无力地垂下手,把电话搁在了旁边。我让自己以最舒服的姿态把头贴在柔软的枕头上。我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流动。我不想听她在讲什么,只要她的声音在,我便是安心的。我想,以后的日子,没有她的声音,我可以把那些录音带放着听。
我伸手拉灭了台灯。黑夜里,我将电话听筒慢慢凑近嘴边。我仍然闭着眼睛。我在听筒上深深一吻,然后便沉沉睡去了......

阿三有问: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梅蕊那么爱你,为什么还会接受胡岩呢?

爱一个女人,同时爱一个男人,有时候大概真的不是矛盾,而是互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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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二十七)

那天以后我便减少了去淮海路的次数。就算是去,也事先打个电话,生怕再发生尴尬。
梅蕊也不似以前那么率性,她开始变得谨慎而古怪。下班以后常常去“心经”坐一两个小时,那里的领班小王告诉我,梅蕊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唱歌,一唱就是好几个小时。胡岩忙生意,倒是不怎么陪她。小王还告诉我梅蕊的脸色总是很难看。这又令我心软,觉得再怎样,她也有她选择生活的权利,再说,我从来没给过她承诺,相反还时刻令她感觉到Andy的存在。这样反复地想着,不由自主还是为她开脱。想着人性
都是那么多的弱点,谁又不是在分分秒秒算计着幸福?

这样想着,我便隔三差五还会回去给她煲一锅汤或者做一些菜。她虽然从没为此打电话来特意说些什么,但每次我去,发现东西都吃了,锅子也洗刷得很干净。心里便是安慰的,想象着她可以渐渐胖起来,觉得自己的心思也算没有白费。

日子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下班我回家跟父母一起吃饭,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音乐写东西。只是荧屏上常常跳着她的影子,一次又一次使劲地闭眼,才会淡下去,而这样,一个晚上也就悄悄过去了。我想生活就是一种惯性,当你一旦习惯了和一个人相濡以沫,那么,即使是换作了温泉,可能也未必能够适应。
最难熬的是十点以后,想象着她可能在家,便会不断去看电话,然后想打。一次一次和自己作斗争。后来就去买了很多的红酒来放在那里,难受的时候喝一点,晕晕乎乎的,便可以解脱一些。
好在Andy就要来了,我想,也许爱上梅蕊真的是因为寂寞。一旦进入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我想我还是会慢慢忘记这段感情的。
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说了很多遍,慢慢自己也就信了自己。我告诉自己:阿蕊只是和你一起演一出戏而已。是戏,总会收场。她厌倦了这一出,自然也喜欢换个角色再演。

如果不是那天她忽然昏倒被送进医院,如果不是那天我正好忍不住给她打电话,那么,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到此结束了。事情往往是在一瞬间起的变化。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还在急诊室里,胡岩在旁边陪着。我心里一跳,竟然痛得一下子无法站住。她看见我来,笑了笑,说,安,我没事,你回去吧。
我心里顿然生出一些恨来,觉得她不会再在意我了,她的生活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会给她遮风挡雨,他是个男人,坚强而有力。而我,除了眼泪就是拥抱,我没有宽厚的臂膀让她去靠。我们两个弱女子,只是在泥泞里搀扶着走,而现在,我们各自抓住了一双手,让他们带我们走到平地上去。
每每想起这样的情形,我便哑然失笑。
而此刻她连看也不看我,只是把手伸给胡岩。他握着她的,一动也不动。

这样僵持了几分钟,幸好医生进来让我们两个出去一下。我看了一眼胡岩,先走出去了。
医生很严肃地拿了一张白单子过来,问,你们谁签名?
这是什么?我们两个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病危通知。
这四个字从医生的嘴里蹦出来不过是几秒钟,但是于我,却是世纪一样的漫长。我的脚软得无法站立,我不敢看胡岩,我相信他不会比我好多少。
医生,她父母都不在,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但你们要签,否则真有问题我们负不了责任的。
我看了一眼胡岩,他低着头,这种样子令我非常气愤。一气之下我便夺过了单子和医生手上的笔,就着墙壁把字签了。
我把单子迅速地递到医生手里,然后飞快地向厕所冲去。

此时此刻,我一边绝望得无以复加,一边也庆幸着她竟然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当我在她的生命里不经意地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那么,是缘份让我成为她的亲人,在她最危机的时候来承担责任的那个人。
很久以后想起来,我是有后怕的,怕真的万一就出了些事情,那么我其实是无法跟她的父母交代的。可是我想,那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信念:她不会就这么轻易走的。

梅蕊在医院里观察了一些,电台的节目被迫停了下来。代替她的女孩子在节目里说了她生病的事情,很多听众便写信送花给她。接替的女孩只好把东西送到淮海路,因为除了梅蕊,只有我有钥匙,她便每次来之前会先给我电话,让我去那里等。或者有时干脆是我去电台取。
出院以后,梅蕊跟领导请了一年的长假。医生告诉我,她的肿块压迫了视神经,如果再不开刀就要失明了。我走遍了各个图书馆去查关于脑瘤的资料,只要有机会,我便鼓励她可以去开刀。这样劝着,她渐渐也就不再害怕。只是说,剃了头发会很难看的。
我笑着说,你光头会跟好看,跟那个狮子奥康娜一样,酷到极点。她无奈地笑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也许是那张病危通知,令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原来她生命中的重要角色。于是每天重新恢复了给她打好几个电话的习惯。只是她在电话里总是恹恹的。我想,她可能是还在为病情担心。于是常常放些歌给她听,讲些笑话给她听。
有天下班经过音像商店,里面的几句歌词顺着风飘进耳朵;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我急忙进去买了那盒“赵咏华”。一路上就这样反复听着,到家已经是会唱了。于是迫不及待给梅蕊打电话,她正躺在床上,我凑着电话听筒一句一句唱了起来,她一声不响地听着。唱完了我说,我一句一句教你吧。
电话那段没有回音,我便自说自话地教起来: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
听听音乐聊聊愿望
你希望我越来越温柔
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愿望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有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我这样唱着,一句一句的,她犹犹疑疑地跟着,慢慢这样持续了几次,她已经可以把整个旋律哼下来了。
我很兴奋,一直在问她“好不好听”。她不置可否地答着,然后懒洋洋地说,安,变老真的是太久了,我怕我等不了那么久的。

我大恸,握着电话的手颤抖着。我说,蕊,不要那么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阿三有问:如果回到从前,你还会象你唱给她听的那样去做么?
这个问题真的太重了。我只能说,心理上,我会,实际上,我还是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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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你会许一个什么愿?
(二十八)

梅蕊终于下了决心要去开刀。
我们在市里最好的一家开珈玛刀的医院找到了主治大夫小刘医生。他的约期已经排到下半年,但看到梅蕊,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能尽早安排时间。
我们又去查了很多的资料,是想知道这开刀的把握是多少。梅蕊每天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因为开刀之前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跟踪分析她的病情。小刘告诉我们,梅蕊的肿瘤虽然是良性的,但因为长得立视神经很近,所以也有很大的危险性:怕弄不好就失明了。

我曾经很卑鄙的想,如果梅蕊真的失明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有个借口留下来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如果能和我永远一起,她是否愿意用一辈子的黑暗来交换。
我不敢问。爱不是问出来,也不是说出来的。说了千遍万遍,不如真的去做一两件实实在在的事。

梅蕊决定在开刀之前去一次杭州的灵隐寺进香。她是一个很宿命的人,也虔诚地相信着瞑瞑中的神。
我们选了一个雨天,两个人一大早搭火车出了城。一路上我只看着窗外的农田和村舍在眼前一一掠过,并不与她多话。她斜斜地靠着我,半睡半醒着,一只手紧紧拽住我的胳膊,让我心疼。
就这样颠簸着火车进了站,我们径直要了车去灵隐。

大约是因为下雨,游览的人并不多,我盘算着大约象我们这样特意来上香的人占了多数。
天上飘着雨丝,虽然不大却很密。我们两个在风里打着冷颤。我伸手揽过她的腰,她也用同样的姿态把我揽住。贴近的那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撑着那把不大的伞,我们靠得紧紧的,不愿意把任何一个淋湿了。
就这样依偎着到了大雄宝殿。果然如我猜测的那样,虔诚的人是不会被坏天气断掉信念的。香炉里的烟在四处飘摇着,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气味。这种气味,并不是猛烈袭击而来,却是悠悠缠绕着不去的那种,一丝一丝地钻到你的心里,然后停下来,再弥漫开来。

我递给她一束香,又帮着点着了,她用力甩了甩,把火焰弄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的火星,我看住了那火星,飘在烟灰的上面,眼看着摇摇欲坠,却是不会熄灭的。
眼前的人,因为隔了烟雾看去,都是成了漂浮的一群,不够真实。再侧眼去看她,却是苍白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双手合着十字,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
我随着她进了大殿,她跪在了莆团上,还是双手合着。我是从不跪拜的人,远远站在那里看。她突然站起来朝我走来,然后让我一起跪下去。
她说,我们一起许三个愿。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祝愿她开刀顺利之外,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胡乱地将父母和Andy各作了一个愿,然后和她一起站起了身。
她朝我笑笑,很温柔的样子,我们一起离开了大殿。

走出灵隐我们又随便在附近转了转,到了美院那边我们叫到了一辆“黄包车”,那是上海人的叫法,其实就是人力车。那车很是好玩,竟然都有小小的门帘可以遮住后面的车座。
我们并排在那里坐着,她的手搭在我的腿上。她的手指细细的,因为心脏不好,所以指甲有些发紫。我心疼地把手盖在她的手上,她忽然转了头过来吻我。车夫把车踏得很稳,我的心却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舌尖缠绕着我的牙齿,一颗一颗地数着,孩子般的恶作剧。那帘子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卷开,而我们那片刻的偷欢,却也应着那大庭广众的到来要时刻收敛起来。
“安,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么?”她神秘地笑笑。
“是什么啊?”
“不告诉你。”
她又一笑,然后别转了头去,竟也不再回答我了。

入夜,我们去了梅蕊最喜欢的饭庄。
夜晚的店堂点着一支支蜡烛,把窗外的西湖映得隐隐约约叫人浮想联翩。
我们隔着桌坐着,执手无语凝噎。
谁也没有心思吃完桌上的菜,只慢慢呷着杯中的干邑。
透过微微的烛光,我忽然瞥见窗外的玫瑰花童。我顿时兴奋起来,却又是故作镇静地对她说了声:
“等一等,我马上回来”。
我站起来轻轻推开了店堂的玻璃门,两个十岁左右的花童便迅即跑了过来,同时用稚嫩的声音对我说:“姐姐,你买我的吧。”
他们同样抬头望我,眼里有同样的期待。
“可是姐姐只有十块钱,只能买你们一支呵。”
我忽然童心大发:“你们猜拳吧,谁赢了,姐姐就买谁的。”
他们真的依着我的话在店堂边的台阶上猜起拳来………

那情形我一直都未敢忘却,我不知道,如果人生只凭猜拳就可以取舍的话,会是怎样呢?
终于,那个小个儿的孩子赢了。
我接过他手里的玫瑰花,那已经染了一丝夜露的红色的玫瑰。我把她轻轻递到梅蕊的面前。
蜡烛的火苗欢快地跳动着,对面的她在我的眼里跳动着。我用我的心,我的眼,我的嘴,连同这滴血的玫瑰一起告诉她:
“我爱你”。

我爱你--我告诉了你,这还不够吗?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我一直记得,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忍不住,一定会告诉她:
我爱你!

阿三有问:你真的不知道她许了一个什么愿么?
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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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上有一种能够让你失去记忆的药,你会吃么?
(二十九)

说一句“爱你”真的那么容易么?
那么许多个日日夜夜,那么多次的欢愉,我无法去说。“爱你”,一个承诺,一种代价,所有的,全部的身价性命都搭在里面了。

很久的时间,我们都喜欢看Ghost。那个电影有很多种翻译,我喜欢“人鬼情未了”。
我曾经和梅蕊很深地讨论过关于I love You的说法。有一种是随意的,天天可以说,象那些西方人,夫妻之间情侣之间说得很顺。但也有不说的,比如那个幽灵山姆。不说,是因为两点,一是并不确定自己的感情,二是生怕自己说了而背上了包袱。但不管怎样,这种人都是认真的人。所以爱似乎并不能够以那句“我爱你”来判断多少真伪。

事情往往并不会因为这一句“爱你”而改变,相反,有些事情是会朝相反方向走去的。杭州回来以后,梅蕊又恢复了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做什么都冷冷的。我心里冒着火,觉得她的感情无法琢磨。一个女人的心思,即使同为女人,有时候也未必能够猜个透彻。

婚期却越来越近。因为梅蕊的那种冷寞,令我对婚姻生出了巨大的恐惧。但又因着Andy的诚挚与热心,我同时也被出嫁的好奇与喜悦占据着。就这样水里火里,天上地下地在两个人中间被甩来甩去。走在大街上,一切都是恍惚而不明了的。未来在很深的路的尽头,我不知道,那是田野,还是荒山。

小刘医生对梅蕊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他每次都耐心地给她一些安慰和鼓励。甚至邀请她去外面喝茶。梅蕊说,那是谈病情,但我知道,一个年轻的男人对一个年轻的女人,比一个医生对一个病人好的理由更充份。那也难怪,梅蕊那么出色,到哪里都是惹人瞩目的,而且她的谦恭与含蓄,也让人容易亲近。看到她被人包围的时候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为她骄傲,也会担忧。在骄傲与担忧之间,我摇摆不定。日子也就一天一天的在过去。

期间简妤来了一趟上海,她约了我去申申阳光吃饭。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不会老,也不会忧郁。整天没心没肺乐呵呵的。想想当初我若是中了她的圈套,或许这一年多来的日子便可以改写。其实人生很多的偶然,而这些偶然则组成了一种必然。
简妤问起我和梅蕊的事情,我告诉她大约已经到了落下帷幕的时候了。她笑笑,说,你这个人太纯情,我看这一辈子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我抬头看她,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这句话我是最要听的了。我说,不仅纯情而且滥情。什么都想要,其实什么都得不到的。
简妤哈哈大笑,说,安,你终于承认你是欲壑难填的人了。
我随着她笑,苦苦的,抬头望窗外的阳光,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种下了那么大的一片阴影。

陪梅蕊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个人在淮海路上搜寻嫁衣,莫名其妙地会走到那条弄堂口。每一次走到,每一次笑自己,何必去惹这样的烦恼?我忽然不能确信她的感情,我想,也许我只是她瞑瞑中抓住的一个依靠,现在我就要离去,她早些收拾好感情而拉住下一份依靠也没什么可报怨的。其实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过在寻找
那个“依靠”,怕被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抛弃在那里。

夏天的迹象越来越迫切,那些法国梧桐的叶子都伸了出来。它们是自由的,在空气和阳光下舒展着。我很想象树一样活着,单纯而明朗,把根扎在很深很深度土囊里,百年,千年的不变。
可是,我不是树。我必须是一个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影像。努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努力让一切都平衡着。

就在这阳光和恍惚中,梅蕊忽然“失忆”了。
那天晚上我在淮海路留宿。之前她一直要赶我回家。她的理由很堂而皇之,安你要marry了,别再纠缠在这里。
我一直赖着,我想那是她的托词。这样一直纠缠到深夜,她大约实在累了,也就去睡了。我冲了凉,进去的时候发现她拿了一条毛巾毯把自己裹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外面。她如此的抗拒,使得我辛酸。我在床边默默看着她一动不动,然后只好无奈地也拿了一条被子盖上。
我迷迷糊糊一直没睡深。到了半夜,忽然觉得她在我旁边翻弄着什么。我睁开眼睛,台灯亮着,把我的眼刺了一下。我看见她在灯下看一本本子。我抓了外衣披上,蹲在她的旁边,小声问:蕊儿,你做什么啊?
她用很迷惑的眼神望着我,说,你是谁啊?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的?
“蕊儿,你不要吓我,我是安啊。”
“安是谁?谁是蕊儿?”
她一本正经地问着,非常疑惑的样子。我一下子预感到不妙。
“这是什么地方?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她又问我。
“蕊儿,这是咱们家。”我第一次用了“咱们”这个词,忽然感觉那么多日子以来,我真的就是那这儿看成了我和她的家。只是我们谁也没有说罢了。
“不是的,我想回自己的家。”她坚持着,我看着她的眼神,不象是作假。
“蕊,别闹啊,半夜三更的,你要回爸爸妈妈家么?我可以送你回去的。”
“我要回自己的家。”她反反复复讲着这句话,然后把本子放下来,往床上走去。她还是裹住了那毯子,然后蜷缩成一团。
我熄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搞不清楚她是真的还是假的。失去记忆,这听起来很天方夜谭。可是她有病,这也是可能发生的。也许她就是甘心要忘记一切吧。
我这么颠来倒去地想着,天慢慢亮了。我起床去上班,她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竟然一动也没有动过。

阿三有问:你说到关于对梅蕊骄傲又担忧的心情,我不是很明白。
骄傲是因为我和她的秘密,我觉得无论我的爱还是她的爱,都是值得我们两个人骄傲
的。担忧是因为其实我始终在害怕,怕她太出色了,于是我是终究抓不住的。
其实人就是在这种犹豫和徘徊中,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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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会变老,如果世界会变小,
我的爱永远不变,永远无悔无怨。
(三十)

梅蕊就这样彻彻底底地忘记了安。忘记了那些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她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很专注,眼神里有一点迷茫和无助。她一直一直看着我,看到我心陡然痛起来,一阵一阵地蔓延开来,一直到腹底。我深深地吸着气,脊背上是凉叟叟的。

“蕊,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么?”
我知道这样问是徒劳,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支撑着耐心问着同样的问题。她给我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想,我们一定是好朋友,是不是?否则你不会总在我身边。”
好朋友。这三个字,一下子把我和她的距离拉开到极点。也许真的就是好朋友那么简单就好了,可偏偏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的感情,离“好朋友”三个字要远很多,或者说丰富很多。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有相濡以沫的感觉。无论多难多苦,我们可以彼此支撑和鼓励。也许只是一个吻,一个拥抱,甚至一个眼神,一切的一切都可能变得微不足道。
但是,她选择了“忘记”。也许真的是上帝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也许这一段孽缘真的就应该“忘记”算了。也许,忘记了过去的梅蕊与安,她的生活会因此明朗而单纯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身上的压力不会比我轻,一切有违于世俗眼光的东西是必须被摈弃而你却别无选择。

那么,就让她轻松起来吧。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她,一脸的无辜。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把她的半边脸照得很光滑,很亮,甚至可以看见细细的绒毛贴伏在脸上。我想象着自己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可是我不敢,我怕我会惊动了她此刻的恬静。
“安,你不要对我太好。我觉得太重了,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说。垂着眼帘,睫毛在眼眶下面不经意地眨了一下,我的心也随之一动。轻轻地说,
“我这就走了,走远了,你也就没了压力。”
我说得很轻很轻,大约存心是要说给自己听而已。我不知道她听见没有,但她没有再问。她只是一直低着头,太阳从她的头上悄悄落了下去。

Andy的电话来得越来越勤,有时候大清早地就把我吵醒了。他反反复复的就是一句话,我想你,你不会反悔吧。
我终于忍无可忍,说,如果你再说,那么,你就不用回来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朝他发火。也许在心底的深处,我替梅蕊恨他即将“霸占”了我。
可是,他是多么的无辜,他对此一无所知。千山万水地向往着的,是能够把他爱的女人娶为妻子,从而白头谐老。这有什么错呢?一点都没有啊。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朝这样的一个男人发火?他不过是想把一个女人未来的幸福承担在肩上,除此之外,他甚至无所乞求了。
我开始怨恨我自己,接电话时就压制了很多,可是没说几句又会故技重演。等到放下电话,又后悔不已。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似乎总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黑影向我压来,要把我逼疯。
有时我想,如果Andy受不了我的脾气而说就此不回来了,我不知道会因此解脱还是因此背上更大的包袱。我一个人坐在台灯下翻着一元的硬币。我不断地翻着,不断地改着主意。我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冥冥中的上帝,我不想再主宰自己什么,我只想逃开,远远地逃开。我听见脊背后面是冷笑声,一夜一夜的失眠着,梦魇着,有好几次,我梦到自己的黑夜的森林里逃,无边无际的,我听到狼嗥。绿幽幽的眼睛在我的四处晃荡着。我被惊醒,汗水湿透了衣被。
我问Andy,你能不能娶两个女人?
他笑,说,你要人伺候你么?
我也笑。笑得很痴狂。我说,我想伺候她。

小刘医生终于通知梅蕊要去开刀。时间正好是我婚礼前的一个星期。那天我们并排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梅蕊出乎意料地说,能不能再晚些?我想看安披上嫁衣。
我迅速地在大脑的里将记忆扫瞄了一遍,断定她“失忆”之后我并没有跟她说起过婚礼的事情。
听她那么一说,我的心“格登”一下,一直沉到腹底。我的疑问再次升起来。而她,却象没事一样,继续和小刘医生讨论着关于开刀的时间问题。
我侧眼望去,她的眼睛里面有一层雾水,慢慢地蔓延开来,渗透到我的全身,牵掣着的疼。
小刘医生转过头来对我说,恭喜你啊。
我刹时被他们两个孤立了起来。他们都来恭喜我,从而他们站到了一条战线上。而我,孤立无援,没人问我到底要什么。就算有人问,我又怎么回答呢?我突然无缘无故地痛恨起这两个人来。
我淡淡地笑着,并没有给他们很大的反馈。梅蕊似乎并不介意,小刘医生却已经觉得了无聊,便也不再说什么,话题重新回到梅蕊开刀的问题上,最后确定推迟两个星期。

我们两个人走出医院,彼此都并没有先向对方开口的表示。最后还是她在路边伸手招停了一辆车,我们上了车,还是一声不响。我只觉得身边的她已经遥不可及,拼命控制着自己离她一定的距离。
车开到淮海路停下,她下了车,返身把我堵在车里:别送我了,你回家吧。我有点累,想睡觉。
她淡淡地说,却是把我拒在了千里之外。她顺手推上了车门。很沉闷的一声,把我重重地击倒在了狭小的车厢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我视线的尽头。司机回头问我,小姐,去哪里?
“随便。要不就过江吧。离得越远越好。”

收音机里放着苏芮的老歌:如果时间会变老,如果世界会变小,
我的爱永远不变,永远无悔无怨。

阿三有问:梅蕊真的失去记忆了么?
不管是真,是假,她想忘记我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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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不弃。
(三十一)

度日如年。

周遭的变故是如此的清晰。里里外外是要出嫁的气氛了。而梅蕊,消失在我的气息之外,即使是一个电话,一句问候,都是没有的。
我努力令自己收回飞扬的心。也许结局在开始的时候已经是注定了。
离Andy飞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不置可否的未来令我无法逃遁。烟和咖啡成了最无聊时候的最好陪伴。我慢慢开始相信梅蕊对我就是一个神话。她在开局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怎么结尾。她要的,不过是短暂时辉煌的一刻。生命于她,更多的是挥霍和享受,她不要未来。
感情的天平在慢慢地倾斜着,我觉得人有时候就是实际得出乎意料,即使再深厚的感情,离得远了,便会慢慢暗淡直至消失。而相反,一个实实在在存在于你身边的人,可以给你的寄托却是强大的。

Andy回来的前一天,我决定回一趟淮海路。一是给梅蕊送请柬,二是,我想,这场游戏是应该有个收场的姿态了。我虽然牵挂着她,但我无法始终面对拒绝和冷淡而再作出任何进一步的表示,那是不公平的,而且,我早已没了资格。
其实我是打算好了在那里过夜的,所以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她在房间里打电话,看到我进来,便示意我去沙发上坐。
我安静地等着,半个小时过去了,她并没有要停止的迹象。我告诉自己冷静些,然后去书架上抽了一本张爱玲来看。
书是看过很多遍的。这会儿在有些昏暗的灯下重新翻开来,感觉上有些相契的亲切。
就这样翻着,忽然书里掉出了一张照片来。
那是很久以前我和梅蕊在西湖边上拍的。我翻过来,照片的背后写着:不离。
我还记得写这两个字的晚上,她的手被一个大头针刺破了,于是心血来潮地便顺手拿了那张照片来“写字”。血很快凝固了,她又故意用针去挑破指尖,我在旁边看着她疼得疵牙咧嘴的样子,心疼地帮她用邦迪给止住了。
这样一搁就是好几个月了,我想她早就忘记当初说的,“哪天再挑破了指头把‘不弃’那两个字也给写上去。”

抬头去看,她依然在那里讲着电话,似乎并不当我的存在。斜眼看钟,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我隐隐约约猜到她是在和一个很亲密的人说话,是胡岩,是小刘,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无从问起,而周身象是染了火,想立刻升腾了出去。
那本书被我翻得啪啪乱响,暗地里期待对方可以快点把电话挂了。有几次我听到她说,没关系的,让她去好了,我们再讲一会嘛。
她那么轻飘飘地说着,把我的心搅得生疼的,有几次,我站起来要走,最重,我还是没有离开。我知道,离开了,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整整四个小时。除了手里的那本张爱玲,我无事可做。眼泪在眼眶里不断地打转,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我飞快地冲进了洗手间。返身把门重重地锁上了。
我手里捏着那张照片,我和梅蕊倚靠在一起,笑得很甜。那背面,写着“不离”。我忽然觉得万年俱灰,我翻寻着她的刀片,迅速地在手指上割了一道。
血,涌了出来。我的脸上露着一种残忍的冷笑。不是希望我伤心么?那好,我伤了自己,最多不过是一条性命,于你,也算是一种成全了。即使是我的软弱伤害了你,那么,今天就这么一了百了了也罢。
我用力在手指上挤出更多的血,然后飞快地在照片背面写下了“不弃”。
蕊,我把它写完了,你总应该明白了我的心思了吧?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又能够怎样?眼泪滴在搪瓷脸盆里,把血滴慢慢冲淡成了一条粉红的线。
我一狠心,把照片撕得粉碎: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歇斯底里地叫着,拿起刀片对准了自己的手腕。我不断不断地重复着:爱她,证明给她看。
我的手颤抖着,眼睛一闭便划了下去。划开的口子并不深,血顺着手掌,指尖,慢慢
流进了搪瓷盆。一下子把白色的脸盆染红了一半。
我还在着魔一样地噫语着:爱她,证明给她看!

正在我准备继续割下去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外面惊天动地地把门敲响了。她使劲地敲门,带着一些哭腔,说,求你了,安,出来啊,你不要吓我啊。
我毫不理会,更快地把刀片划向手腕。但我无法集中思想。一个濒死的人,一旦有了生存的呼唤,难免是会心慌意乱而本能地生出了求生的欲望。
我暗地里竟然希望她一脚把门踢开来夺下我的刀。想到这里,我的委屈更甚,竟然哇地哭出了声音。

我听见梅蕊在外面说,对不起,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开门,你开了门,我们再说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依然一泻千里地哭着。
我听见外面“扑通”的一声,随后是她的哭声:安,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啊。
我的心大痛,顾不得手腕还在流血,冲向门边,飞快地打开了门。
门外的情形令我惊呆了,满地的血。她半跪半躺在瓷砖地上,我顺着她的身体向上看,发现她的鼻子里全是血。她低着头,支撑着,看到我打开门出去,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歪倒在地上。

我不顾一切地去抱起她,两个人的血一路滴到卧室。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拿了云南白药来给她。我知道她这样流血一时是止不住的,那是她脑子里的血块。唯一的办法,是拿云南白药里面最强劲的“保险籽”给她。我手忙脚乱地拉了一块棉纱把自己的手腕绑上,然后给她弄来一杯温水,她拿了棉花塞进鼻子,然后很凄楚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一口把药吃了下去。
这样过了几分钟,她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她拉过了我的手,细心地把绷带拆开,因为刚才包得太匆忙了,皮肉都连着,这会儿一扯,生疼生疼。我坚决地忍着,一直到看见了伤口。她皱了皱眉头,叹口气,说,安,答应我,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顿了顿,她又轻轻地说,其实,你的心思,我何尝是不明白的。
我的委屈再次袭上了头颅,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我无法再说什么,有她这句话,我还需要什么呢?

她小心地帮我用棉花把伤口擦了干净。幸好并不是很深。她在纱布上洒了白药止血,不一会儿,便没有再往外渗了。
我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能跟她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任性了。如果她不来阻止我,如果我真的做了傻事,难道就真的能证明我的爱么?不过是无端让她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我的父母和家人,明天就要回来的Andy,他们怎么会原谅她呢?因为爱她却生生害了她,那又怎么是“爱”?
其实“爱”,根本不是不顾一切地去“表示”那么简单啊。更多的时候,爱是一种忍受,一种克制,一种顾全大局的退让和舍弃。一种明知不可为而让他/她自由的心怀。

梅蕊又轻轻叹了口气,握了我的手在手心里,幽幽地说道:安,好好保重自己,为我,为你自己,为你父母,也为Andy。

那一夜,我们赤裸着相拥,期待不留一丝缝隙地可以把彼此都溶入到身体的尽头。

阿三有问:爱,真的不是占有,而是舍弃?我无法明白。
我想,爱的最初自然是占有。但是到了最后,就是,让爱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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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三十二)

从机场把Andy接回家,一路上我们竟然没说什么话。
一年多不见,他变得老成了很多。大概是一夜未睡,他的精神很疲倦,我有些不忍又觉得离开脑子里的印象差了很远。

到了家,他的父母和家人不停地问东问西。我没有时间插话,便悄悄躲在了一边。感觉上象是一出戏,大家都在努力地表示喜悦。其实不过是各自盘算着他的心里到底谁的份量最重。而衡量的标准便是拉开他的旅行袋,一一检阅他带回来的东西。
分到最后,Andy终于有时间过来和我说话。我懒懒地笑着,他无奈地说,对不起啊。
然后从贴身口袋里拿了一个丝绒的小盒子出来:他在电话和信里提了无数遍的那对钻戒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他用两个手指把戒指小心捏了出来,然后跟我说,喜欢么?
钻石在阳光下一闪,顿时刺痛了我的眼睛。眼泪就要流下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是为了这一年多的等待,还是为了Andy的诚意,亦或,是为了就要离开上海,离开梅蕊?
我不知道,也无从去想,只呆呆地拿着那对戒指,什么也说不出来。Andy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我很久没有被男人抱了,那股男人的气息强烈地冲击过来,我霎时被电击了一样,全身瘫软在他的怀里。彼时彼刻,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从来就犹豫不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辈子,我注定是要属于男人,被他们照顾,为他们所爱的。没有办法,即使在心理上那么那么需要细腻的感情,但在另外一方面,渴望着被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去征服。
是啊,一个爱男人也爱女人的双性恋者,注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也是最可悲的人。除非她/他能够彻底的玩世不恭,但事实上,她/他不可能真正去失去哪一方面:男人,或者女人。都是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份,缺一不可。
只是如果碰到一个同性能够彻底拴住了他/她的心,他/她便成了同性恋者,反之,他/她又会成为异性恋者。他/她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徘徊抉择,永远不能两全其美。

婚礼前的忙碌是可以想见的。我们每天一清早出门,在民政局,医院,公安局,饭店,摄影棚之间穿梭,几乎成了机器人。他的假期才三个星期,而在这三个星期里面我们必须办妥所有的从结婚到最后我的签证的手续,然后我才能够和他一起飞去美国。因为事先把很多事情都打听得很清楚了,所以没有花很多周折就办得差不多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签证竟然也异常顺利地拿到了手。
走出美领馆的时候,我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一群人。太阳很大很大,灼伤了他们的脸,每个人都在脸上蒙了一层油,然后非常焦急地来问我:签出了没有?
我点点头,没有大多数人兴奋的表情。也许我本来就对出国并无太大的兴趣,也许我本来就知道我不会被拒绝。总之我感觉不到什么兴奋。一切是懒懒的,淡淡的。给家里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签证签出来了。他们也是半喜半忧,知道分手就在眼前,但还是希望不要阻拦我的“前程”和“幸福”。

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上海特有的潮湿。几乎每天都要经过淮海路,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曾经住过的那条弄堂。
我揣度着梅蕊是不是在那里,我打电话给她,家里永远没人接,手机永远关机,呼台小姐告诉我,主人去外地,有事请留言。
我明白她又开始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但这次我却镇定了许多。我能怎样去强求她呢?让她示爱然后令我左右为难?我不知道如果梅蕊真的苦苦相求,我会不会留下来。她不敢冒这个险,我也不敢。

母亲看出了我的不快乐。趁着Andy不在,轻轻地叹口气,对我说,我也知道你跟梅蕊的感情。妈妈不强求你去选择。可是,做大人的心里总是自私的,总希望你,能够平安地去过一生。Andy很优秀,也是个可以负责的男人,这样的丈夫,你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而且,梅蕊的病,万一。。。你怎么去跟她父母交代?
我粗暴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摇摇头,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劝也没用。梅蕊有自己的男朋友,她也会结婚的,我留下来又能怎样。我不过也是个女人,她要的家庭,孩子,我都给不起,我们不可能永远年轻,永远可以挥霍,所以,我想,还是我离开吧。

和母亲的谈话算是有了一种默契。她对Andy出乎寻常的好,似乎是为了弥补所有的我的过失。幸好Andy不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甚至粗心到并没有追究我手腕上的伤,只是很疼惜地说了一句“以后要小心阿”便再没了下文。我听了,又是愧疚又是怨由,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应对。只是暗暗觉得,也许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中国,我和他的生活便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婚纱照终于冲了出来,一大叠在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我看着那跟我根本不象的脸,被浓妆艳抹着,娇艳造作。也许结婚就是一场热闹的戏,而且连彩排也没有。我们即兴上了场,然后匆匆退场。

那个夏季流行着张艾嘉的歌。她抱着年幼的奥斯卡在唱: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许生来我们就在找“家”,妥协与挣扎的最后结果,无非也就是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罢了。

阿三有问:其实我很羡慕双性恋的,男人女人的爱都可以无拘无束地享受到。

可是事情总是两方面的,当你鱼与熊掌只能取其一的时候,你的痛比你什么都没有还要来得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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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将我的爱给你
(三十三)

婚礼放在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在西郊的一个私人别墅里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派对。

婚礼前一天的晚上我接到梅蕊的电话,她说,刚刚回到上海,不知道还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
她的语气轻松而实在,似乎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的纠葛。我在心底里暗暗叹口气,顺着她的语气说,都准备好了,明天你要早些来的。
她哈哈一笑,说,一定的,我还会给你一个surprise。
说着她便挂了电话,也来不及等我说再见。我无法想象电线那头的她是什么表情,总觉得她的平静是佯装的。我关了电话再打开,再拨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来接,声音有些闷闷的,让人觉得刚刚哭过。
我问,什么时候手术啊?
下个礼拜。她答道,你起飞的那天。
你怎么知道我哪天走?
想知道的事情总是能知道的。
为什么选这天啊?你不去送我么?说完,我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不去了。我想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睡着了,便不会去想不愿意想的事情。
我不答,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她又说,
也许就这么睡过去了也不定呢。
你别胡说八道。我急道:这种手术根本没什么危险的,小刘医生保证过。
谁保证也没用,就看上帝是不是保佑我了。她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我脊背很凉。

我挂了电话。呆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很累很累。这近半年的时间来,我和梅蕊,就象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战争。而一如她说的,战争还没有开始,我们已经两败俱伤。
这样坐了半天,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披了一件衣服便冲下楼去。
我要去找她,我不甘心。如果她爱我,她一定会留我下来。
我一路上在车里不断地用各种方法去假设她的回答,双数是留,单数是走。沪照是留,外照是走。男人是留,女人是走。

就这样忐忑着到了门口,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我问自己:到底来做什么?回答,
问梅蕊,是不是爱我。
再问,如果她要你留下来,留还是不留?
没有犹豫:留下来。
就这样停了两分钟,有人走出门来,奇怪地看着我,又走开了。

我摸黑顺着走廊找到房门。用钥匙打开了门。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听到响声,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蕊,告诉我,你是爱我的。
她抬起头,在灯光下极尽妩媚地一笑:Andy也是爱你的。
我不要听这个,我只要你说,你告诉我阿。你爱我的,是不是?
我几乎是哀求地半跪在了沙发前。我抬着头看她,她的脸是冷冷的。
不要说傻话,明天就是婚礼了。
我不要婚礼,我只要你爱我!我歇斯底里地叫着。
她依然是平静得让人窒息的声调:安,不可能的。我们都是最俗的俗人。能够这样爱一场,我觉得已经足够,甚至是奢侈了。一辈子有多少时间是可以让感情燃烧生命的?我们根本赌不起。就算我今天留了你下来,未来是什么呢?我们真的可以不顾一切而在一起么?再说了,过两天我上了手术台,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呢?不要以为你会说“爱”就可以做一切。很多事情你是做不到的。你好好的,开开心心地去结婚,到了美国,生一群孩子。你这一辈子,就什么都齐全了,是不是?没有婚姻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没有孩子的女人更是很大的遗憾。不要说你,于我,也是希望去做母亲的。所以不是我无私,相反,我是自私的。因为让你背了这“逃跑”的罪名,其实,迟早,我也会逃跑的。我们都不能将爱进行到底,但我们已经爱过了,这就够了。还能要求什么?
她那样反反复复地讲着,始终就是那样的几句话,脸上没有表情,眼里没有泪水。她的鼻粱挺直在那里,我无法拒绝,无法表示任何的反对与顺从。
她为我找好了所有的台阶,甚至把所有的今后的罪责也都自己背上了。她背着,不会显示她的卑鄙,但我背着,却会是永远的懦弱。

我将头埋在她的双腿之间,心里堵着,却哭不出来。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我麻木地闭着眼睛。
我的手透过她的衣服去抚摸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光洁如丝。我站起来,把她抱到床上。音响里的唱片恰到好处地放着我们都喜欢的音乐: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It seems the natural thing to do
Tonight no one's gonna find us
We'll leave the world behind u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And hope that deep inside you'll feel it too
Tonight our spirits will be climbing
To a sky filled up with diamond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And that midnight sun is gonna come shining through
Tonight there'll be no distance between us
What I want most to do, is to get close to you
Tonight


我们相互一层一层地将对方脱得一丝不挂。她的瘦弱让我心疼无比。我们疯狂地亲吻着,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我的唇象一只蜜蜂在寻找花蕊的芬芳。
她翻过身来,让我平躺在她的面前。我就那样一任她动作着,她纤细的手指滑过了我的脸颊,我的耳垂,我的脖子,停留在我的乳房上。她摩挲着她们,舍不得碰疼一样。我微笑地看着她,半闭着眼睛。她低下头来,含了一颗在嘴里。她的舌头柔软温淳得象要把我融化。我无力拒绝她的柔情万丈,我用双腿紧紧把她缠绕住,她的整个身体被我包围在里面。而她变得更为奋勇。
她沿着胸口一路往下亲吻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象春天的风在吹拂着人的梦。我的欲望象潮水一样的膨胀。而她则是一条妖媚的水蛇把我迷惑得如痴如醉。

她的手在那一片丛林深处探险着,而我已经再也不能自持。我抬起身体向她示爱,眼睛里全是渴望。她的动作变得沉重,似乎随时是要做一个决定。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她的唇先是贴住了我的。我们互相吮吸着,要把彼此都吸干了那样。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我的敏感处。我挺着下肢,等待着她进入我的身体。
她忽然停了下来。
她抬起身体,一只手支撑在床沿,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她就那样看住了我,轻轻地说,安,你的初夜,还是应该给他的。我们已经忍了那么久,就再忍这一次吧。

我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灯光下,她的眼神凄迷而无奈。我无法去打破她的建议,我甚至觉得如果坚持要把自己给了她是强了她的所难。她是甘心要做这个圣人,在这场恋爱中,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出错。时时刻刻,她扮演的,都是高尚。
而这,虽然我恨,却无可指责。世界上有人自私就一定会有人高尚。既然在这场游戏中我不巧要扮演自私,那么,她如果能够高尚,我们何不屈彻底地成全? 音乐还在响着: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And soon this old world will seem brand new
Tonight we will both discover how friends turn into lovers
When I make lov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to you
And tha midnight sun is gonna come shining through
Tonight there'll be no distance between us
What I want most to do, is to get close to you
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 for you
Tonight


阿三有问:你怎么可以说梅蕊在扮演高尚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埃,有时候,我觉得人在恋爱中不能太“高尚”,那样,别人的心理压力就会很中很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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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来逃去,逃不开自己的心魔。
(三十四)

我在凌晨两点回到了家。
除了失眠,还能做什么呢?
闭上眼睛全是她的影子,20岁时的那个生日派对仿佛在眼前晃。百合花的香气弥漫在四周,然后是电梯口的相遇,火锅城里的“海上花”,JJ的疯狂,西郊无数个夜晚的缠绵,杭州城里的人力车,外滩的柔情百转的夜色,闹市公园里的木马转椅。。。
还有她的盐水瓶,她昏倒在地上的情形。
这样颠来倒去地做着梦,浑身都是冷汗。

一早母亲将我叫醒,就象打仗一样地做头发,化妆,等待花车。一切都是贯常的一套。我曾经以为我是可以逃脱这些东西的,但是我还是无法逃,我在炮仗声里慌忙躲进了奔驰车里。
车子在高架上一路飞奔着。我的手被Andy紧紧握着。结婚,终于是结婚了。事到如今,除了去接受这个现实之外,还能怎样。
我逼迫着自己把梅蕊彻底地忘记。我不能害了一个梅蕊再去害了Andy。他无辜,就让他永远蒙在鼓里好了。我的这点爱,也许做别的不够,但嫁一个好男人却是足够了。
没有了梅蕊,我会回到现实里来,我会去努力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而这个角色,谁能说不是适合于我的呢?

我在半梦半醒当中被簇拥进了客厅。诺大的客厅里,显眼处,是用红色玫瑰连起来的一大个“心”字,那玫瑰,都是一样的艳红,一样的饱满,绽放在人群中间。我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我知道,除了梅蕊,没有人会送这样别致的厚礼。
是的,很久以前她说过,我要送你999朵连根的玫瑰做新婚的礼物。
她真的给了我一个惊喜。我四处寻找着她的身影。她似乎知道了我在搜寻她,不经意地从墙角边上走了近来,四目相对,我看见她坚定而温柔的眼光在鼓励着我。那一种温暖,隔着人群,隔着空气,幽幽地朝我袭来,将我的整个身体包围得暖暖的,我知道,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失去她了。

结婚以后,我们在上海不过才住了一个星期,便要飞了。临走前的事情很多,我特意请了欣姐吃饭,恳求她能够帮我照顾梅蕊。她看着我,叹口气,说道,她没事的,倒是你,叫人放心不下。既然你选择了婚姻,就好好善待你的先生吧。这样也不枉蕊儿煞费了苦心。
我点点头,答应道:我会的。

离开上海的那天,天气突然有些阴沉。车开到机场,大家都担心会下暴雨延误起飞。
我却暗暗欣喜,这些日子,越来越惧怕离开,惧怕那未知的新生活。于是哪怕有一点可以让我多留一天的迹象都会让我欢愉无比。
我们一行人在那里等,天却又突然好了起来。太阳透过云层射进了候机大厅。Andy走过来温柔地搂住了我的肩膀。从此,我就要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了。 我正发着呆,看着Andy和他的朋友讲话,忽然瞥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胡岩。他远远看着这边,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我从Andy的手臂下钻出来,我跟他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猜想着胡岩一定有话要对我讲。而那一定是关于梅蕊的。
我快步朝远处的厕所走去,同时示意胡岩跟我来。
我们避开了Andy和送行的人的眼光,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
胡岩走过来,看住我说,梅蕊一会就要上手术台了。
我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现在,他是唯一联络着我和梅蕊的人了。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她的消息。我不知道胡岩给我带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大本子。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很久以前我和梅蕊一起逛商店时买的。那时她开玩笑说,安,我要写999封情书给你。
我从胡岩手里接过本子,听到他说,安,不要辜负了她。真的,她是那么爱你,你真的不要以为是她不要你才这么做的。
我吃惊地看着胡岩,惊诧他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说,我其实一直是有未婚妻的。我和梅蕊,除了普通的朋友并没有什么。她想让你安心,才拉了我来垫背的。
胡岩笑笑,耸耸肩: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可是怕我不说,你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你们的事情,从在杭州的那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
我惊异得不能自持,连声问他,原来你们就那样设了圈如果我的心思是永远的不可告人,那么,我就记在这里。
以后,让你点着了,为我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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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X月X日

安,亲亲的你。在我的身边睡去,象一个婴儿那么纯净。
白天你哭。我吻到你了你的眼泪,是咸的,又有一点苦。我好心痛。
我痛,是为了你的好,我知你对我好,于万千柔情中想寻一个归宿。
而这个归宿,我是不能给你的。
生命于我,不过才算开始,却恐怕就要结束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呢?我有了你。有过你的哭,你的笑,你的所有的喜悲与哀乐,我是满足了。
爱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是深浅与投入与否。
我是不信永恒,又渴望永恒的。
不信,是因为渴望,又惧怕失败。我要的,是百分之一百的燃烧,而这,是不可能永远的。
所以我不贪求,我只要你的一年,剩余的生命,让你自由地支配。

安,今天你说,惧怕一生过得太平凡。那让我做你的萤火虫吧。照亮你的黑夜,闪闪地在你的周遭,给你一点灵趣和快乐。我便知足了。

X月X日

今天又痛。寻死的念头下了又下。
瞥见你的眼神,比我的痛楚更甚,我能怎样呢?抓住你的手,又怕牵累了你。让我左右也是不好。

可是,快乐的时候毕竟是多的。
有时我会不自禁地想起初见你的样子。你差点儿漏光呢。还有啊,你毫不犹豫地当着我的面脱了衣服却忽然羞涩起来。我那时一直低着头,可是我在悄悄看你,虽然灯光暗暗的,我却还是看到你脸红了。你脸红的时候很好看,娇羞的妩媚,令我忽的生出那么多柔情来。

安,我常常想,对你,我是一见钟情的。

X月X日

安,你说,人和人的相遇是不是因为偶然呢?比如我和你,分开那么久又突然见了。
见你,是看见昨天的自己,在你的眼睛里,又可以变得栩栩如生了。

这世界,肮脏得紧,而我,只可以躲在你的怀里。或者,让你躲进我的。我们就这么相互地蔽护着,躲藏着,最后是一个定格。

安,我们足足浪费了四年的时间。如果再早些,我不会给别人机会的。而最好,我即是一个男子,这样便可以天经地义地娶了你了。只是若我成了那男子,在你的眼里难免又是污浊的了,于是我便更加没了机会,那可怎生是好?

想来想去,我只有知足。

X月X日

今天陪你去看<<胭脂扣>>。
安,你就那么一直握着我的手。我能够感觉到你的手心在出汗。
安,我们两个,谁是如花,谁是十二少呢?如果有一瓶砒霜一杯水,你会怎么做?
安,对不起,我怎么可以怀疑你呢?你自然会和我一样,喝了下去是不是?
还是不要吧,我们都好好活着,至少你是的。我的病,拖累了你太多,将你天上地下地甩来甩去。
安,我来生报答你吧。
安,如果我真的不幸死了,我投胎回来找你。
对了,我们应该有些暗号才对,象山姆和莫莉一样。
安,我变成了鬼,一定不那么好看了,你可能会认不出我来,所以我要弄一点标记给你。
下午的时候我独自在家,对着镜子照了很久,我发现,背上的那颗痣还是很明显的。
安,你要牢牢记下了呀。
我转世的时候不去孟婆那里,我不能忘记前世的记忆。
可是有一点,我是犹豫的,如果来世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年轻美貌,而你已经垂暮,我们怎么办?
想来想去,我决定不论你那时候多老,我都来找你:我们拉勾吧。
I promise.

X月X日

下雨了。整整一天没你的消息。

X月X日

安,如果我有翅膀,你猜我会去哪里?
飞到你心里。^&^


阿三有问:如果给你机会,你会不会回去?
我知道,我永远也回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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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三十七)

X月X日

今日闲来无事,顺手摘了一首大晏词。这男人,要是多情起来,原来也是那么有滋味的。(笑)
只是偏偏被我偷了来给你,大概也算未来的日子我生活的写照例吧。

红笺小字
说尽平生意
鸿雁在云鱼在水
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
遥山恰对帘钩
人面不知何处
绿波依旧东流

X月X日

安,自杭州回来你总是闷闷不乐。这又是谁开罪了你了?
我知你贪着咱俩的情份,可是说好的事情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我其实也想了又想,将你留在身边的结果无端是毁了我们两个。就算今天你不跟Andy,明天我总归也是得走这一条路。除非。。。
我倒是想,要是咱们都一同去了美国又会怎么呢?
可惜我是不爱那番邦的。
我只喜欢你这般的江南女子,那种“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

安,你说你喜欢“心经”的,其实我喜欢“传奇”。
胡岩说要开个KTV,我觉得主意不错。就叫“心经”怎样?只是怕真的开了,你却也不喜欢,我们就白白张罗了。
安,你到底要什么呢?我到底能给你些什么呢?

X月X日

安,我知道你生气了。
你生气,说明你在心里在乎着我。我心痛,但是却也暗暗开心。
我的病,这样好好坏坏,令你担心着。我实在是不忍。每一次痛得彻底的时候,我都想,去了算了。可是,安,我舍不得你。我就算闭了眼睛也是看得到你哭的。
你别哭,你哭,我心疼。

胡岩对我好,但却不是那样的好法。
他其实也是可怜的。是因为总是身不由己地去做一个好孩子。
我们也是。从小到大,总是被表扬,被树为榜样,于是便要去做大人喜欢我们做的模样。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大概还是会在这轨道里呆着,可是你那么充满诱惑,什么可以阻挡我呢?只是,我的力量如此虚弱,抱着你的时候已经感觉到怀抱空虚了。

X月X日

我告诉了胡岩,安你会生气么?

X月X日

胡岩讲的故事:

我从小是没有父亲的。我的母亲靠在菜场外面摆小摊贴补家用。我10岁,裤子仍然是有补丁的。
我12岁的时候,遇到了玲子。
玲子住在我的隔壁。她每天带一些巧克力,糖果之类的零食给我。
我13岁的时候第一次吻玲子。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发育。我撩开她的衣服,她给我看她小小的乳房。
我对玲子说,过两年,我就来娶你。
18岁的那年我们高中毕业。我爱玲子,玲子也爱我。
我们都进了大学,玲子给我买了新蚊帐和新脸盆。
玲子对我,比之我自己的母亲却还是要好些的。两家人都早已承认了我们的感情。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没了那份激情。我对玲子好,就是因为她对我好。
她始终对我好,不管我到底是怎样。
后来我们在我的宿舍里破了戒,我才发现,我对玲子,这些年根本没有肉欲,而是一种姐弟一样的亲情。
更糟糕的是,她怀了孕,而我,彻底地阳萎了。

玲子没有嫌弃我。她爱我。
她没告诉我怀孕的事情,是自己去医院做的。要不是我妈拿了条帚来打我,我还不知道闯下了祸。
可是,说什么,我也是不爱玲子了。
我发现,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我对床的那个阿盖。
起初的感觉是我忽然发现阿盖身上竟然有父亲的影子。再后来,我们形影不离了。

奇怪的是,玲子对阿盖也好。

我和玲子很久都没有做爱了,因为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消耗在阿盖的身上。
但玲子还是对我好。

我恨自己。
我没法恨玲子。她没有错。

母亲催促我结婚。当着玲子的面说的。那天阿盖也在。我们三个人偷偷地互相望了一眼,我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阿三有问:真难想象,胡岩也是个同志。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梅蕊和胡岩怎么会那么近。我想,这大概是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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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无奈将是主题,那么,我们就顺应着潮流去演一场戏吧。
(三十八)

X月X日

安,我们决定要伤害你一次。
这一次的伤害对你来说也许会很重,我怕,你会受不了。
可是安,伤害你是为了你能够不要再那么痛苦下去。
我知道,选择是很痛的,尤其是无可选择的时候。

好吧,让我来替你选择吧。

胡岩的问题也是同样的。现在我们两个傻乎乎地整天盘算,怎么把自己心爱的人推开。这个社会真是滑稽,明明两个人相爱,却要设了圈套来分开。
你要怪就怪我吧,埃。我也是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的。
爱你,才更应该让你离开。你说是么?

X月X日

安,今天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怒火。
安,我在心里一次一次求你: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爱你的。
可是,安,你能听见么?
如果可以,我是愿意剖开这心给你的。让你握在拳中,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为你而跳。

X月X日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有些失态。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甩开你的手。
我知道,那些朋友都是关心和爱护着我们的。比起那些不得不躲起来的姐妹,其实我们是大大的幸运的。我们在一起,看到的人们的眼光是和善与懂得的。
可是,将来呢?
对啊,没有将来的。就让所有的美丽在她最辉煌的时候定格吧。

你在那里和他们侃侃而谈,我在一边挑了那些螃蟹肉给你。我看见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朝她笑:那又有什么呢?我喜欢呢。
是阿,安。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你的女人,你也是我的。我们就那么相互宠着,爱着,多好。
是不是?

X月X日

埃。我怎么能这样呢。一边要赶你走,一边又想尽了办法要对你好。
我要下了狠心了。
安,原谅我啊。

X月X日

再拖一天吧,今天看见你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不忍心。

X月X日

安,你怎么了?好些天没来了。

X月X日

回来看见你做的吃的东西,我心大动。
要是日子天天都这样该多好?
不行的。我不能管不住自己。
我要你离开我。

X月X日

听见电话铃响起来,知道是你。却不能接。

X月X日

胡岩和我,演戏骗了阿盖。
我们去了淮海公园。胡岩一直在那里抽烟。抽了整整两包。后来他就要拿烟蒂往手上烫。
我听见皮被烧焦的声音。
安,我心痛。
为他,也为我自己。
想到阿盖此刻连陪的人也没有,我就更怕了。怕你伤心。

X月X日

我顾不得了。再不下决心就没有时间了。

X月X日

安,你逃走了。
祝福你,安。
我知道,你也会祝福我的。

X月X日

安,整整一个星期了,我想你。


阿三有问:梅蕊为了你的未来,真是煞费了苦心。
我也不知道她这样做对不对。也许是错的。
如果她坚持一下,或许我就真的决定了。但说这些都没有意义的。人和人都在时时刻刻地猜测着对方的心思,就怕自己猜错了,连重新起步的踏脚点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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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不靠,自在逍遥

我在菩萨面前许了一个愿,把我自己许配给了你。
(三十九)

X月X日

摇摇晃晃走过Time Disco,门口还是很多人。
我晃了进去。
以往总是和你一起来的,我们在人群中跳那些令人盅惑的舞。
周围的那些男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我。让他们去吧,我已经不会在乎什么了。

跳慢舞的时候有人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刹那间,我又感觉那是你了。可是那不是你,那个人不知道在音乐的节奏转换处在我的身上稍稍使一点劲,也不知道用下巴来摩擦我耳边的发丝。那个人,我甚至不知道她还是他,就那么抱着我在晃,我闭着眼睛任由他动作。渐渐感觉出来了,那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干净的男人,甚至是和女人一样细致的男人。

跳出了一身的汗。走出大门我把外套脱了,就这么光着半个脊背,一任风吹。以后的日子也会这样过下去,我告诉自己要习惯深夜里一个人回家。

对了,那只歌那个阿根今天又唱了:你答应我不要在这深夜里买醉,不要让别的男人见识你的妩媚。
我想起你改的词,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想你的时候,我的心是温柔的。

X月X日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我动不动就流鼻血。而且制不住。
我有些害怕了。
我问了医生,他们说可能是肿瘤在压迫我的神经了。
啊,我也许真的躲不过去了。

X月X日

安,看到你神色紧张地冲进来,我的心好安慰。你是知我爱你的,是不是?
我当然是知道你也爱着我的。
你乖,好好地走下去,不要管我了。

X月X日

胡岩告诉我,那张病危通知是你签的。
他不能签。他和玲子前天去登记结婚了。
我见了玲子了,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
胡岩说,他这一辈子欠了两个人,一个是玲子,剩下的时间做牛做马会报;另一个是阿盖,他说,等将来有了机会也是会报的。不论他开什么口,只要阿盖开口,他都会去做的。

造物弄人。
我们都好好的吧。

X月X日

这一次我又输了。
安,我承认我实在是离不开你的。
看着你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身影,我欢喜得心都快要跳出来的。
很多次想拉过你的手,跟你说,安,留下吧。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没有这个自信,可以给你一个快乐和稳定的未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X月X日

安,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失明了,你会留下来么?
我想你会的。所以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祈祷,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即使再也看不见也是无所谓的。

可是转眼想想,我有怎么可以那么自私?要你照顾我一辈子呢?不行不行,还是应该健健康康的。我只能把我的快乐留给你。这样,才算是爱着你的。

X月X日

安,我想参加你的婚礼。
你不会怪我傻吧?
如果我死在手术台上而不能看到Andy把你收入他的生命,那么我会遗憾的。永远永远地遗憾。
我会死不瞑目。

安,不论你是不是在我身边,我都愿意你快乐的。

X月X日

安,我心里开始难受。
你真的就要结婚了。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我知道,从此黑夜里回来不会再有人等,生病的时候不会再有人疼。
这样想着,我便开始要恨你了。

埃,爱你,恨你。很多复杂的感觉,我一时也理不清楚了。

X月X日

安,我喜欢你送我的玫瑰花。
白天的时候你问我,到底在菩萨面前许了什么愿了?

安,那么你呢?是不是和我同样的愿?

我对菩萨说,和我一起跪在你面前的女子,是我爱的人。我们相爱着,却不能终老,今天在你面前拜一拜,算也是我们有个结发的仪式了。
从此在我的心底,她便是我的妻。不论发生了什么,我只善待她,宠爱她,尽力去懂得她,成全她。
她的喜悲,就是我心动的原因。

安,你静静地跪在那里,令我想吻你。

阿三有问:她真的就这么做了啊?你们也算是有个说法了。
我觉得自己好傻,竟然不肯追着她问下去。若我知道她是那么许的愿,说什么,我也要留下来的。
真的,为什么呢?那么长的日子,她竟然不说未来,不要永远。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暗示与鼓励,事情也许就不是这样了。

她苦着自己,也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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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又不是在分分秒秒算计着幸福?
(四十)

X月X日

眼看着一切就是前功尽弃了。
我恨自己,怎么就下不了决心了呢。

X月X日

半夜里我起来。看着你。
安,我真的决定“忘记”了。
安,你要成全我。
我无法支撑下去,我必须逃。
安,我以前说的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话。
安,我只是不够勇敢不够彻底。我怕我们终究是好梦一场,到头来,心都伤透了。
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呢。我们真的能过下去么?
不行啊,安,我怕。
可我又不能告诉你。
我得假装不爱你,不记得过去,我们要就此分离。
我已经决定这本日记永远不会给你看了。
只是我心里太苦了,没人去说,写了下来也就舒畅了一点。

X月X日

这样已经坚持了一个星期了。
每次听你问同样的问题,看你睁着眼睛看我的样子,我都难受得要死。
今天差点儿是坚持不住了。

X月X日

你一脸的诧异。
我知道你在怀疑了。看我怎么会记得婚礼的。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不能在你婚礼之前就死掉。
是,安,我不会死掉的,你说的。

X月X日

今天去店里看为你订的花的样本。
老板带我去了他们的玫瑰园。他说999朵真是不少,他很久之前就开始培育了。
我知道花总归是要谢的。
可是我的心是不会谢的。
我心里的玫瑰是为你开的。
嘻嘻,是不是有些肉麻?
埃,现在连对着你说情话都是不可能的了。

X月X日

小刘医生跟我讲了很多他的事情。他真是好人。
他说,他会尽力把手术做好的。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我的病历,所以还是很有把握的。
安,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我真的不会死了。

X月X日

离你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X月X日

安,你又任性了,埃。
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弄伤呢?明天就是婚礼了。
现在是半夜了,我没有睡意。那些被你撕碎的碎片一直困扰着我。
“不离,不弃”。
安,就算我们终于不能身处同室,但我们还是可以常常想起这往事,想起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她永远不会背叛,不会离去,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可以看见她的鼓励的眼光;无论是多么的痛楚与挣扎,那份温暖会支持着我们彼此,在最寒冷的冬天里,依然温馨。

我知道,日记写到今天已经应该有个结束了。
我坐在台灯下,一页一页翻着以前的片言只语。时尔轻笑,时尔垂泣。安,三生有幸,能与你谱爱。
我是不会后悔的,你呢?
我知道,你必然是懂得我的自私与软弱的,而我也是懂得你的。你的善良才让你如此的左右为难,即使你一次又一次把所有的罪则都揽在身上,可是那是丝毫不能减低我对你的感情的。
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你那心里最最柔软的地方我曾经那么清晰地触碰到。而我的那一处,也在你的掌握之中。

爱,不一定是天长地久。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只要是纯粹的,百分之百的感情,那已经足够了。

谁又不是在分分秒秒计算着幸福呢?

音响里不断地放着“因为明天,你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明天,是啊,明天,我们就都会有新的生活了。

安,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对我的不放心。你走了以后,我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会治病,然后结婚,生子。

安,不要怪我,我已下了不再见你的决心了。所有的一切,就让她在这里开始又在这里结束吧。
上海,一个充满女人的秘密的城市。即使是在这样深的夜里,总还有一些灯光亮着,在讲述着一些平凡的,又惊天动地的故事。
而我们的故事,就要落幕了。

晚安,我的爱人。


阿三有问:你们真的就这么“永不相见”了?
不必相见,却常常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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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飞过的天空里,我追着你的影子。那一夜的百合花香又涌上了我的梦。

尾声

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那张照片。蕊儿用透明胶一点一点拼起来的,那张被我撕碎的照片。背后的字迹显得已经不够齐整,但依然可以看见那四个字。我反反复复地读了又读:不离,不弃。

2000年的夏天我回到了上海。
我的左手牵着Mike,右手是Melody。
他们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和娴熟的英文跟我讲着话。
我带他们去外滩坐游轮,到东方明珠看夜景,在九曲桥上喂鱼。上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只有到了夜晚,我才能从湿润的空气里嗅到一点昔日的意味。

淮海路旁边的小路上开了很多的酒吧。那些个浓装艳抹的孩子们在迫不及待地消耗着多余的青春。再也没有10年前,看到梅蕊时那种清澈得浑身都会升腾起来的感觉。
但是,她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她断了所有的与我的朋友的联系,她的父母告诉我,她去了外国了。欣说,她在大阪念管理。

我在那个城市滞留了10来天,终于是不得不走了。最后的那个傍晚,我带Mike和Melody去“红房子”吃“火烧冰激淋”,于是又走回了淮海路。
我在那个熟悉的弄堂口犹豫了几分钟,最后还是很坚决地往里走了。
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互相用一些我都不太明白的孩子的俚语嘻噱着。
我们终于停在了那个门口。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走廊里亮着昏暗的灯。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人们房间里传出来的电视连续剧的声音。
正想着要不要进去,那扇门被打开了,里面出来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女孩,干干净净的样子,一条白布裙子,手里拽着本书似乎要出门。

她看见了我,很有礼貌地问,请问您找人么?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我很多年前在这里住过,今天忽然想来看看。
她听了一下子来了兴致,连忙说,真的啊?进来看啊。

她的一口普通话说得很纯正,看来是个来上海发展的北方女孩。她一边说,一边过来拽我的手,她的手柔软而细致,年轻而充满张力。
我们走到门口,里面又迎出来另外一个女孩,她叫了一声:茜,你怎么还没走啊?
原来拉着我的手的女孩叫茜,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符合她那种纯粹的样子。
茜显然有些兴奋,一边还拽着我的手不肯放,一边大声说:霏儿,这位大姐说她以前在这里住过的呢。
叫霏儿的女孩显然要成熟稳重些,她没有说什么,只朝我笑笑,侧了身,让开一条路,算是欢迎。

我跨过了门坎,似乎跨回了时光隧道。一切都还是那么静静地存在,虽然家具都换了,但还是那种简朴的木质的风格。
我忽然瞥见墙上有几张泛黄的信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我自己的笔迹。

茜看我好奇,就示意我走过去。她说,这是我们以前的主人留下的。后来换了不少人,但总是关照下面进来的人把这个保留着。我猜那时候这个屋子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刻骨敏心的故事,即使从这些片言只语就能感受到了。

你们知道那是谁写的么?我问。
不知道。这次是那个叫霏儿的女孩抢着回答的:不过听说以前那个“伴你到黎明”的主持人梅蕊在这里住过,我想也许是她的吧。

我笑笑,不置可否。一个人离开那么久还被人惦记着无疑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我轻轻在心底叹了口气,回头却瞥见那两个女孩正在相视而笑。她们的眼神是那么那么的清澈,在眉目之间传递着只有她们自己才明白的秘密。
我心底忽然一动,悄悄退后了一步。这样我可以看见隔着书橱的里屋的全部。我确定,那里面只有一张床。而正对着我的梳妆台上,插着一瓶百合花。。。

茜和霏儿送我出去。茜说正好自己要去图书馆还书,可以顺路和我一起走。我们走出几步,霏儿在后面喊:茜你记得带些蚊香回来啊。
知道了。她答,你先去洗澡看电视,我一会就回来了。
我看看她,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朝我笑笑,眼睛里却藏不住的快乐。

走到弄堂口我们准备告别,她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说,再见,安姐姐。说完,把一脸诧异的我留在了那里,自己径直转身往马路上走去。
又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大声说,那些墙壁上的字写得真好。

我望着她的背影渐渐在这霓虹夜幕中融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普通,执着。也许没有人会去理会她的快乐她的痛楚她的故事,包括刚刚认识的我。
但是人总是要这样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的,经过一点什么,然后明白一点什么。最后,我们都是这人群中的一分子,把秘密藏在心里,把微笑留在脸上。

妈咪,我累了,要回家。
Melody使劲用小手拉着我,我蹲下身子,抱起她,一手牵过Mike,我对两个孩子说,
走,妈咪带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