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你我

伽蓝 Sep.12, 2009 9:10 于深圳景田

 

     早晨酝酿这篇的原本标题是《想念陈老师》,不过首先这标题太考试范题,第二文中还有其他东西。于是改了这个。这个也不是很好,难免觉得拿乒乓球说事,虽然我本质里是只想说乒乓球的,但最后可能还会陷入“拿乒乓说事”这个坑。

     好吧,那就这样吧。

 

     默哀三分钟,纪念亲爱的陈老师。

     以前我曾经记得过陈老师的名字,但后来又忘了。进校的时候,16岁。老食堂后面有一间很大的房间,原先好像是食堂用来做什么活的,但后来变成了体育课的室内活动室,外面是一个很大的足球场。每年学校有一次足球赛。音乐系对工艺系,工艺系对美术系,美术系对音乐系——学校就这三个系,全校连师带生加附中加进修加黄毛也不过约2700人。所以,这场比赛就成了全校的大事,师生齐上,群魔乱舞。踢的那个球啊,简直就不知怎么塞进去的。经常有球进去了,人欢呼了,场上的一群人满脸茫茫然。

     艺术院校的人文化课差是铁定的,体育老师也不对我们做要求,碰到篮球课,学生一句“主课老师不让打”,体育老师也就歇菜了,“那你旁边去活动吧”,活动的意思就是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我们这种学校,主课老师是第一权威。主课老师说不行,其他所有东西都得让道。至于每次长跑测验,路线是从篮球场开始,环绕老食堂——音乐系——大礼堂——美术系——院办——篮球场的这条路。因为有诸多的障碍物和中间小径,所以如果老师只有一名,嘿嘿,你就瞧吧,接棒的,抄捷径的,层出不穷,有一次,有个同学硬生生地从篮球场旁边的唱片室后面小径穿刺冲到了老师面前,老师说,你还不如直接跟我说我作弊你让我及格算了。

     但体育还是有一些人喜欢的,例如我。进校后,老师就发现我这棵苗有盼头,于是体育课里尤其是乒乓球的时候常常就有跟我单练的场景。我们班上就9个人,其他人基本上比较雀跃这种形态,因为就可以去玩别的了。例如两两去散步。

     之前我一直打竖拍。我有个自创的绝招,体育老师很赞赏。有次课上就多了一老头来看。看到那绝招后跟我说,你以后跟我学球吧,改横拍,我现在在练弧旋,你跟我一起练好不好?我说好啊。压根不知人谁是谁。从那开始,我每天早晨5:50起床,6点下楼跟陈老师碰头,然后某地练球。这些地方都很奇怪,什么学校对面一个商场楼上的仓库,层层高垒的麻袋包中间一片小空地,一张球台。有时候球飞进麻袋包去,我得爬进去找球。还有其他一些地方。现在我明白,他当时是多么不容易找到这些免费练球的地方的,想起来心中就纠结。那时我不懂事,怎么不帮着他一起去找的。

     开始一起练球的还有一个其他专业的师姐邓慧珍。后来她毕业,就我一人了。我成了陈老师的关门弟子。附中四年,我跟陈老师练了3年球,一年正手弧旋,一年反手弧旋,一年削球和其他。后来我突然发现,我不会发球,有一年回去问陈老师,他说,因为他也不会发球,所以没教我。

     这种方式的练球对我非常合适,我后来发现。陈老师会跟我说我们这个星期就打左角第一个八分之一吧,我就打那个八分之一。最长的对球能打到80多个。这段时间里,我除了那八分之一什么都不想,满脑子都是,做梦都是。下个星期我们打右角第二个八分之一,我的整个脑子身子就跟着凝到那个点上去。

     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跟陈老师是多么相似的人。我们都是思维简单、与世无争的一类。其实我跟他学球没多久后我就在学校里静悄悄地到处乱窜了。有一天我抱了一堆参考书进了唱片室准备听听我弹不下来的斯克里亚宾。在唱片间那个酷似药方取药的小洞口,我叫着“有人么?我要听唱片”,然后就听到偌大的唱片室深处传来带着回音的小跑脚步声,然后一老头的脸竖在小洞那边,我倒吸一口气,陈老师。他笑眯眯地说,你也来听唱片啊?要听什么啊?

     后来听唱片成了一种私享。我不用填听片的单子,进去告诉陈老师我今天要听什么,然后我就直接去第一听片琴房,忘了唱片室有几间琴房了,反正第一室的钢琴最好弹。然后我就在巨大的音响里过瘾头,一边写写作业,一边看对面篮球场上人家打球。如果正好碰到有我喜欢的场子,我就蹦出去玩了,东西搁唱片室,第二天早晨陈老师带给我。

     6点打到7:50,我回学校吃早饭,打开水。然后该干吗干吗。除了早晨两小时乒乓球,下午还有一场网球。家里給我“花巨资”买了一个粉红的joker,这让我在学校里很拽,人家大部分都是木头拍子。我们在打篮球的人里见缝插针,经常一下午4个小时。如果还有时间,我会去院部打墙。满学校,就那块墙最平整,墙前一片完美的空地——停车场,墙后没有嫌吵的人转出来骂我,因为里面是院部办公室,常常没人。偶尔会碰到面目慈祥的某些脸跟我说,嗯,不错,爱好运动,继续继续。然后旁边经过的人告诉我,那是院长或系主任或书记。

     陈老师小小个儿,其貌不扬,伛偻身子,说话颠三倒四,但球拍一到手,满目的精神气,两眼放光,笃定灵活。他重视球拍预先等位、移动脚步和蹲位,这些现在都成了我的本能球姿。他还把网球动作里的转身、带力用到了乒乓球里。这和我外公教我打网球一样,后来他说我认识你外公。原来他们去南京的中山东路体育馆打球时有时会碰到。外公是每年的江苏省老年网球冠军,他是江苏省老年乒乓球冠军(偶尔亚军或季军)。他自承我的外公更出色。

     插个小话,外公过世10年了,过世那天是我生日前夜,我一直没有写出关于外公的文字。就好像写陈老师,都需要感情在一段生命里的囤积。我还没有准备好写外公。以后吧,外公,我总念着你的。

     回到陈老师。毕业后,我分到了团里上班,偶尔还会回学校去打球。陈老师说还有个别小孩跟他打球,但已经没有早晨练球的可能了,现在的孩子没有我们能吃苦了。再后来,我来了深圳。有一年回南京回学校去他家里看他,他还很高兴地跟我说,我还打球。再有一年,帅告诉我,陈老师故去了。

     我没问是什么病,还有细节。只是噢,然后再也不谈。一直到今天。

     陈老师,我一直惦着你,惦着跟你打球时候那种浑然无我。你不爱打比赛,我也就不爱。你纯练球,我也纯练球。虽然我学你的球艺不到十分之一,我打得很烂,但每个看我们打球的人,都知道我是你徒弟。你也好,外公也好,我从来不认为你们没了,只是你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常常觉得我还在跟你们打球,跟你在那个灯光很暗的仓库里练球,跟外公在农机校不同的两片墙练球,外公会給我在墙上划一道线,说这是球网线,你就打这道线上十公分,只许打这个地方。我就一直练这个地方。我只练这个地方,好像每次击球外公都看着我。。

 

     前几天跟朋友约了打乒乓球,我找地方。管理处的人告诉我,作坊后面那个老人活动中心就有两张球台,免费。我过去看了一下,有3个老头在打,有个老头冲我说,你来你来,递了拍子給我。我就玩了一会儿。过瘾极了,惦着还有诸多活没干,回去了。老头们告诉我,上午9-12,下午2-5,晚上还有,让我有空就去。我说好好。

     今晨临出门了,突然不想去作坊了。算计算计工期,我可以不去。明天再去。于是就换了衣服开电脑。继续家里的工作。打开电脑收到坛子和豆瓣上两条悄悄话。看完沉思半天,然后码字。

     一条是一个客人来的。他说希望看到一款能让人自由地展现一切的本本。我对平凡说,作为客人的期望本身是无可厚非的,但我无法承载、或者我无法让一件手工承载那么多的期望,所以我会把这些期望都忘掉,没有任何想法地去做新东西。

     另一条是雅歌发来的。这是一个刚认识的姑娘,我觉得她很面善,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因为她的爽朗、洁净和文字深度,我很喜欢她。收到她的悄悄话后,很感动,我不知道她这么关注和理解我。我在想,我不知道就像雅歌所说,是否很多时候,我们因为自己的错觉和遁避,误判一些东西,例如强加一些概念,也因而会对我们做的事或者我们的判断以及生活,会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和感触。做手工也好,写文章也好,参加这些活动也好,还有对感情也好,都一样,我的态度似乎只是一个。

     果然写到这儿是“拿乒乓说事”了。打乒乓球、做手工、写字、参加一些活动、交朋友等等,甚至感情、婚姻、生儿育女、家庭、父母很多很多,我们只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的处世,不想太多,只想“一件事想起来或许无趣甚至无聊,而一旦参与了,总会有触动心灵的些微意义,那时麻木的灵魂会突然敏感起来”——这是雅歌的话。

     我想要我的生命敏感、生动、有价值和有意义。

     明天继续去打乒乓球。妈妈问我冰鞋呢?我说照玩,一个也不放弃。生命里不可能什么都有,但有的就去珍惜,好好地让它们闪光和有意义。

     陈老师,有一天,如果我们再碰到,我还跟你每天早晨练球。我不打比赛,纯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