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一束插花

伽蓝 Oct.22,2009 7:22 于深圳景田

   天凉了,老爸造反要厚被子了,我也凑热闹叫着要,一边偷笑。晚上上床时看到一床漂漂亮亮的红色草莓图案的新被子等着我。

   前阵子妈妈手缝了若干条被子,她去搜罗到了一堆絮好的棉芯和好看的被面布。对我这不是新鲜事,从小就看她自己缝被子,后来我也会做了。但晚上盖上这么一床好看软和的被子,还是开心了一整晚。到早晨,一缕阳光透过窗子打在我的新被子上,不由得喜悦无限。

   由此想到若干,蹭在床上不起的那会儿,成长中的小事一点点在天花板上重现。

   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年的那束插花。

   印象中以前每年都去上海过年,但我八岁左右以后,可能因为太太的过世,偶尔在南京过年了。浩浩荡荡一大家子挤在几个房间里、过年固定流程般的情景成了一个定格。那时我还不懂太多事情,但我的眼睛和脑子开始会记忆了。记得每家子如何的大包小包的进门,妈妈里里外外地张罗住下,过年丰富的菜式,一屋子人围坐吃瓜子外公不屑斜眼旁观,小舅舅每年必放的烟花爆竹我躲得远远但兴奋异常的跟随,后来我也会牵着弟弟妹妹们拽着兔子花灯去走灯....——在所有这些记忆当中,那束插花实在不是一个重要角色,但它成了一个回味过程里凸显明晰的象征物了。

   有些事物就起这些作用。就好像你去一个地方,见人,办事,熙熙攘攘焦头烂额之余,路边一个酸梅汤的小摊子让你经年不忘,其他的淡了,记忆凝成了这一瞬间,一杯普普通通的酸梅汤代表了这次出游,甚至成了你的这个年龄段的印记。

   那天,年前吧,妈妈姨妈他们去爬山。不是什么崇山峻岭,只是我们院子里的小土坡。当52年外公来到农机校,这个大院子就成了我们三代人的家。从妈妈舅舅他们开始,这个院子里的每根草每棵树每个小山头每个隧道我们都了如指掌,我们在山上野,找到让我们欣喜若狂的一些玩物,带回来无数好玩好吃的东西,也闯下很多大大小小的祸。妈妈说,小时候,外婆一听到外面有孩子哭,马上叫“梁方,快回来!!”十有八九是小舅舅又把谁欺负了。小舅舅自己说,院子里的教室碎玻璃几乎都是他的战绩。妈妈从来不欺负别的孩子,但也是野孩子,爬树摘花翻围墙熟透。当我小时候每天放了学,我也无师自通地传承了这些。

   放学回来,我必然是把书包放回了厨房,提了小篮子和剪刀在山上游荡。回家的篮子里会有黑紫的桑果、红透的枸杞头、荠菜、各种可吃的野草野果。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只是游荡过程中的收获,而游荡才是精髓所在。夕阳日落里,我走在残旧的明代城墙头上,看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或者窝在一棵枯了的茅草里晒太阳——那时我并不明白我要的是这样的心灵的极度自由,我只是恣意地享受着这些。20多年过去,我明白了原来我骨子里要的是什么东西了。

   妈妈他们,正如数十年后的我,对这样的山野那种内心的认可和喜爱,是一致的。他们回到家时,每人手里都一些好看的花草,大丽花、小矢菊、红蓼、松叶等等,摊在大桌子上,外婆洗净了一个大玻璃杯,拿了剪刀慢慢地修枝,一边跟大家左一搭右一搭地说话。妈妈叫“吃晚饭了”时,一瓶花型非常漂亮的插花就已经摆在了床头柜上。

   我很清晰地记得,床头柜上铺的是一块黄色菊花的布,还有同花的电视机套,床上是蓝红白格子的毛毯。

   等小七回去,找找老照片,我印象中有张照片,就是插花摆在窗台上,红色金属的老式窗子,背后是葱郁的山。

 

   我废了这么多的字眼来铺垫,想告诉你的就是,当清晨的我因为妈妈一床手缝的红草莓被子欣喜,而又回忆起记忆中的这么一瓶插花,是因为我想告诉你,这样的一束花,其实是非常普通的一个生活细节,对于我却是多么的重要。在我的反思里,我已经慢慢领悟了一些东西,这束花就代表了生活热情。从太太,到外公外婆,到妈妈舅舅姨妈,到我自己,在几代人的普通生活里,记忆有选择地提炼出来的这些印记,告诉了我,我为何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在他们的年代里,不论外婆他们还是妈妈他们,他们会自己缝好看的被子,做漂亮的缝纫机套,还会把那床蓝红白毛毯挂在墙上,做照片的背景;他们会在新年的大餐上,烘一个小小的蛋糕給外婆祝寿;他们会用小胡椒磨子磨极细的胡椒粉来給一窝美味的罗宋汤调味;他们会把从山上采来的花插成这么漂亮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瓶插……

   大房间靠阳台的位置,是外公的天地,他的床、躺椅、大大的收录机、他的毯子和他的大前门。我无数次看到静静的日光里,外公带着超大的耳机,躺在躺椅上,听音乐,并且吸着烟。小时候我很怕外公,但这会儿那会儿我怎么敢靠近他的?当他看到悄悄蹴在身边的我时,会摘下耳机給我戴上,柜子里拿出饼干桶找我最喜欢的巧克力夹心饼干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吃,耳朵里是莫扎特或者老willie。等上了南艺时,妈妈給我买了一些TDK磁带,我请外公帮我录了,早期的乡谣就这么被我带到了学校。

   这些,对我有多重要?

   到分水岭的今天,我可以清晰地历数在我成长过程里异于其他同龄孩子的许多不同的东西。我曾经以为一个异数的我的形成归功于我的学校,但现在我才明白,学校只是一剂催化剂,我的家庭已经给了我异化前的所有孵育。

   十几到三十来岁我的十几年岁月里,我一直以为我很脆弱,太过在乎和依赖其他人,几乎丧失了自己。可每次濒临绝境后,我都能活过来,以前我也以为是别人的支撑。现在我依稀明白,是自身。那些音乐,那些好看的花,山上落日下的游荡,家里无处不在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的点点滴滴,对精神丰盈的永恒期望,是这些,让我终于走到了今天。

   生活热情。

   就是这个东西。